幾人喝完湯後,鎮魔司前來接人的馬車便出現在大路的一端。
今日是範必死親自駕車來接。
趙福生昨夜的行程瞞着其他人,唯獨沒有瞞他,他一晚提心吊膽,都沒敢睡,天不亮便讓人備了馬車前往夫子廟。
雖說昨夜的行動有蒯滿周同行,趙福生自己也是馭使了二鬼的人,這一場行動照理來說應該成功機率很高——
但範必死的馬車到了孟婆攤位前時,他親眼看到了坐在桌子前的熟悉身影,那忐忑了一晚的心終於落回了原處。
“走了!”
趙福生一見馬車,便拉了蒯滿周起身。
與劉義真道別之後,二人上了馬車,範必死這纔出聲詢問:
“大人昨夜——”
“事情還算順利,我已經馭使了要飯鬼。”
趙福生淡淡回了一句。
範必死其實早在看到趙福生的時候就知道此行順利,但真正聽到她的回答後,他仍是感興奮。
歡喜之下,他用力的一抖繮繩。
對於萬安縣來說,趙福生就是這裡的希望。
她一人身上繫着無數百姓的安危,鎮魔司內上下及龐知縣和衆鄉紳都等着她保命。
多馭使一個鬼物,意味着她的實力更加增進。
最重要的,是她一共馭使了三個鬼物,如今沒有顯現出崩潰的架勢。
這說明她完全壓制住了厲鬼反噬,成爲了非凡的馭鬼者。
“那太好了!”範必死低呼了一聲,趙福生順口問道:
“昨夜我們走了之後,龐知縣等人沒多問吧?”
“沒有。”範必死應道:
“於維德幾人倒是商議要重開商鋪,只等大人將附近店鋪重新收回、修葺後,許多店鋪就會相繼開啓。”
他說完之後,偷偷回頭看了趙福生一眼,似是見她心情不錯,想到興許是昨夜行動順利的原因,心念一轉,壯着膽子問:
“大人好像是有重扶萬安縣的意思?”
她令人招募工匠、修葺鎮魔司,這些舉動範必死都能理解。
歷任鎮魔司令司走馬上任後,很少有不大興土木的。
這些人壽命短暫,在他們的一生之中,生活幾乎可以說是窮奢極欲。
哪怕是之前的趙啓明,是馭鬼者世家。
當年趙端去世後,朝廷曾重賞他的家人,趙啓明出身優渥,一直不愁金銀,可最終在臨死之前,也不能免俗,也開始鋪張浪費。
在他出事前的幾個月,他似是就有預感,想過要將萬安縣鎮魔司改造成他趙氏的行宮別墅,只是工程還沒行動,他就死了。
趙福生上位鬼,辦理了鬼案,鄉紳們一捐銀子後,首要任務也是改造鎮魔司。
開始時範必死認爲這是情理之中的事,後面卻發現自己可能揣測錯了趙福生的意思。
她沒有揮霍的打算。
彷彿修葺鎮魔司就真的只是字面意義上的修葺,而非享受奢侈。
趙福生的意思在於只要鎮魔司明面上好看就行,至於衣食享受,暫時沒見她提出過許多異想天開的請求。
而若說她不貪財也不準確。
她掌權後,首先是將寶鼎路的沿街店鋪收爲所用,並計劃好要將其出租,用以換取錢財。
可是如今她身家也算豐厚。
(寶知縣一行令她積攢了不少身家,鄭河有求於她,已經陸續將金銀送來。)
這些銀兩足以令她過上奢華的生活,可她並不像是沉溺於享樂。
一日三餐雖說精緻,可也是目前萬安縣拿得出來的東西,除此之外,她好像並沒有要大肆揮霍之意。
如果這些錢不用以她個人享樂,她準備拿來花銷在哪裡?
“是。”
範必死正心中想着事,趙福生應了一聲。
他表情一動,小聲的道:
“內政應該是龐知縣的職責。”
趙福生笑道:
“如今不分民生政務,也不分鎮魔司。”
朝廷在放棄這裡的時候,這裡已經成爲了她的領地。
她的話中透露出一些訊息,令範必死深思。
“萬安縣要想重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小心翼翼的道。
“是啊。”
趙福生點頭:
“頑疾非一兩天養成,要想治病,也不是短時間就能見效的事。”
她的話裡有話,範必死愣了一愣。
趙福生突然生起談性,轉頭問蒯滿周:
“滿周,你娘在生時,最害怕什麼樣的日子?”
呆坐在她身側,神情木然的小孩聽到她喊自己的名字,那雙漆黑的眼珠僵硬的轉了一下,接着慢吞吞的扭頭看她,臉上露出疑惑之色。
半晌後,蒯滿周才似是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她提起了自己的‘母親’,正在問她問題。
小丫頭沒有說話,範必死試探着答道:
“怕蒯五打她?蒯鵬舉的不規矩?”
他親自記錄了蒯良村鬼案,對莊四娘子這樁案子可以說是除了趙福生等幾個親身經歷者之外,最爲了解的人。
此時他一提到‘蒯五’、‘蒯鵬舉’,蒯滿周的氣息瞬間變了。
不知何時,一枝枯萎的枝芽被她握在了手中。
枝芽很快開始再生,數個葉芽在枝杆上舒展開來,接着黑紅的花苞結出,開出詭麗的鬼花。
範必死趕着車,背對二人,對此毫無察覺。
趙福生微微一笑,伸手一撈,將蒯滿周攬入懷裡。
小丫頭手肘趴在她腿上,眼裡黑氣褪去,她揪扯着花瓣玩,似是陷入了沉思。
半晌後,她仰頭看着趙福生:
“我娘最怕交稅時。”
蒯五固然令莊四娘子煩惱,蒯鵬舉也令她厭惡,可是這些煩惱屬於生活的常態,早已令她麻木。
但每年稅收時節,是她最慌亂時。
這意味着她需要俯下身段,四處求人。
每當蒯六叔在關鍵時刻送來銀兩時,莊四娘子總會格外不安,將蒯六叔的恩德牢記在心。
她的答案令得範必死有些意外。
趙福生低頭看她,摸了摸她腦袋:
“朝廷重稅。”
大漢朝的稅收制度,除了要養活大漢朝的天子之外,底下的黎民百姓還要養活大漢朝的官庭。
而因爲這個時代鬼禍橫行,需要鎮魔司的存在,百姓們的肩頭上便再加一副重擔——供養鎮魔司。
“這是一種典型的——”趙福生小聲的嘀咕了一句。
範必死趕着車,沒有聽到這話,但依偎在趙福生懷裡的蒯滿周卻聽清了。
她好奇的問:
“福生,什麼是二律背反?”
“二律背反?”範必死這下聽清了,也跟着問了一聲。他覺得這個詞彙十分生疏古怪,且完全不解其意。
趙福生挑眉看了蒯滿週一眼:
“想知道?”
小丫頭認真的點頭:
“嗯。”
趙福生的目光落到她手上,她手裡還拈着一根詭異的花枝,豔紅的花朵盛放,大半花瓣被她扯下。
她見到趙福生的視線,乖巧的搓了搓雙手,那花枝在她小小的掌心下被搓成黑氣,消散於無形。
“說得簡單一點,你們更好理解。”
趙福生見她乖巧聽話,讚賞似的摸了摸她腦袋,接着才道:
“大漢朝鬼禍盛行,厲鬼一現,百姓死傷無數。”
對於大漢朝的百姓來說,要想止住鬼禍,唯有利用鬼的力量去制鬼——從某一方面來說,這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人的痛苦、恐懼來源於鬼,但要想驅散這種恐懼與傷害,偏偏又得藉助鬼的力量才行。
這是所謂的以鬼制鬼。
百姓身上馱着朝廷、鎮魔司兩大龐然大物蹣跚前行,百姓依賴鎮魔司的保護,才能在鬼禍之中保命;
可偏偏這兩個龐然大物,則是民不聊生的原因。
當環境催生鬼禍,又成爲新的民生災難。
厲鬼、鎮魔司、大漢朝百姓形成一種詭異的平衡,而朝廷天子則相當於在三者之間形成制約。
這種現象既畸形又怪異,既矛盾還合理。
“……”
範必死本來只是隨口一問,卻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說法,一時啞口無言,心中震驚不已。
趙福生笑道:
“這樣的情況下,萬安縣只是朝廷放棄的開始而已,若根源不改,將來大漢朝各地還會有無數的萬安縣存在。”
“那豈不是大漢朝都危了?”
範必死瞠目結舌,下意識的問了一句。
“物極必反。”
趙福生應了一聲:
“到了那時,總有人頭疼,會收拾爛攤子。”
她不欲再多說這個話題,而是話鋒一轉:
“我看城南、城西這半年接連出了兩個鬼案,許多房子都十室九空。”
範必死的心情還沉浸在她先前所提到的定律之中,此時心潮起伏,仍無法平靜。
聽到她問起城南、城西的事,強打精神:
“是。城南出了要飯衚衕的鬼案,城西則是因爲鬼陵失控,死了不少的人。”
鬼案爆發後,倖存的百姓被嚇破了膽子,許多人收拾了傢什逃往其他城區。
“半年前,城中一部分人隨大戶逃離萬安縣,如今城內空置房舍不少,有些還是當初的富商、士紳們離開後留下的,如今被一部分百姓佔據。”
範必死答道:
“如果大人覺得那邊人煙稀少,不如讓龐知縣拿出戶籍,驅趕這些刁民回原址。”
“那倒不用。”
趙福生搖頭:
“人有趨吉避凶的天性,他們此時不敢回原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隨他們去吧。”
她沉吟片刻:
“我手裡的銀錢看似多,但如果想要重振萬安縣,這只是杯水車薪,靠我一個人不行。”
等龐知縣的堂弟來了之後,到時先將她手裡的財產全交給此人管理。
“既然於維德他們認爲鎮魔司附近安全,我們便從鎮魔司開始發展。”
到時寶鼎路一旦人多,自然會吸納一部分百姓遷居附近。
人口旺盛後,會促生商機。
形成了良好的循環開端,一切纔有可能。
“大人說得是,大人真是英明,萬安縣將來必定繁盛。”範必死誇讚了一句。
“英不英明不知道。”
趙福生神情微冷:
“萬安縣未來怎麼樣,誰也說不準。”
她無法保證這樣的計劃一定成功,“只是盡人事,聽天命。”
她的優勢在於她強悍的實力。
馭鬼在身後,令她成爲萬安縣當之無愧的領頭人,她的命令所有人不敢陽奉陰爲,使得命令下達時,會得到較好的執行——這也是趙福生對改造萬安縣的情況略有信心的原因。
她搖了搖頭,看向四周的街景。
周圍十分破爛,馬車回程的途中,走了一刻來鍾都不見什麼活人。
幾人沒有再說話。
蒯滿周在趙福生先前的話音一落後,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什麼。
許久後,她悄悄爬起身來,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附在趙福生的耳邊,小聲的道:
“福生,孟婆身上有血氣。”
蒯滿周的話令趙福生目光一凝。
“血氣?”
“嗯。”小丫頭點了點頭,皺了皺鼻子,似是吸了幾口氣:
“她身上紅色的光,有很重的血氣。”
“孟婆殺過人?”
趙福生猜測。
蒯滿周搖了搖頭:
“不知道,但我覺得——”
小丫頭偏了下腦袋:
“我覺得那種血光,很兇,我不想碰她。”
她年紀還小,說不出來所以然。
但因爲馭鬼的緣故,她感應到了孟婆身上的怪異。
就算是這樣,趙福生也覺得不虛此行了。
她早就覺得孟婆怪異。
孟婆在要飯衚衕之外擺攤多年,要飯衚衕鬧鬼後,要飯鬼的鬼域僅止於孟婆的攤位;
鬼馬車夜行時,自己被邀請上了鬼車,孟婆親眼目睹,卻沒有成功鬼車受害者。
……
這種種情況都表明孟婆非同一般,在此之前趙福生對她有過懷疑,但經過試探,又確認了孟婆是人非鬼。
今日蒯滿周意外點破孟婆身上有一種怪異的血光,且這種血光大凶,令蒯滿周都有些忌憚的樣子。
小丫頭可非一般的馭鬼者。
她一個人的身上,便揹負了至少兩個災級以上的鬼。
莊四娘子以及以蒯六叔等人爲首的蒯良村村民,她的實力非凡,可此時竟說孟婆很兇,她都不想碰……
“好吧,你不想碰,以後就不碰她。”
趙福生目光之中閃過一道異色,安慰了蒯滿周兩句,心中則在盤算着要如何去再盤查孟婆底細,摸清她身上血光來源。
——最穩妥的查詢情況,就是將她招攬入鎮魔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