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縷聲音傳向皇陵最深處:“父皇,孩兒回來了!孩兒重新奪回了先祖留下的江山,孩兒會全面清除青蓮血脈,但是,孩兒自己身上留的這份血脈,其實也已經不再是李氏血脈了。”
這是無人能知的隱秘。
這是在這片大地,絕對不能公開的秘密。
也許惟有以次神之術,面向皇陵最深處,他才能發出這最深的感慨。
皇陵沉寂,無聲。
李無心輕輕嘆息:“但是,孩兒的元神還在,這具元神之中,還清楚地記得昔日煙雨皇朝的盛況,父皇有意吞併西域靈朝,在你手上未能成形,孩兒會爲父皇做到!孩兒,要成爲此方天道之下,古往今來最偉大的皇!”
皇陵依舊無聲。
三千年的沉寂,靈魂存留都是奢望。
這,大概就是真正的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陛下!各路前朝官員,只要沒死的,此刻都在宮外,等着朝拜陛下。”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正是紀察。
李無心慢慢回頭,嘴角微微裂一裂:“登基大典定在哪一日?”
“回陛下,五日後乃是黃道吉日,大司空建議陛下,就定在五日後。而皇印也需要三日時間才能鑄好。”
“好!”李無心道:“紀先生一路走來,爲本王出謀劃策,終有今日之戰果,你何所求?”
紀察目光慢慢擡起,眼中很複雜……
“其實本王多此一問了!”李無心輕輕拍拍他的肩頭:“你之心事本王已然盡知,在實現你之心願之前,紀先生不妨先在我煙雨皇朝就職帝師!”
“多謝陛下!”
“走吧,陪本王入宮,轉轉!”
皇宮之中依然一片凌亂。
皇印都打廢了,皇帝直接被打死,可見這場風波來得有多麼猛惡,整座煙都,再無淨土。
然而,不管傷損有多嚴重,時間都是一劑良藥,終能抹平一切。
一天過去,皇宮重現昔日輝煌。
兩天過去,全城井井有條。
夕陽西下之時,整座煙都重新有了煙火氣。
街道也變得異常整潔,皇宮一派金碧輝煌。
因爲三天後就是那個大日子:陛下登基大典。
夜幕降臨,高高的天宮之上,李無心坐在書房之中,給自己的登基詞潤色。
這登基詞是他親自執筆寫的。
這篇詞稿初出世,還有天道文波瀰漫在他的書房。
可見這篇登基詞何等感天動地。
登基詞都能感天動地,源於他的文道底蘊,更源於三千年故土情懷,筆落紙面,情感交融,李無心看着這篇登基詞,心潮起伏……
他有一個預感,三天後當他在登天台上念起這篇飽含深意、浸透情感的登天詞,會真正獲得此方天地衆生的共同擁戴。
天宮四周,護衛並不多,但卻異常精幹。
幾乎個個都是聖級之上。
預定的禁軍大統領李倫,更是真象極致,半步踏破天窗的人物。
除了他的修爲之外,他還是正統的李氏血脈(李無心的李氏血脈在漫長的三千年跨度裡跑丟了,他的血脈還在)。
也正因爲血脈正統,他對李無心這位當年五皇子的迴歸,表現了最大的激情,在戰鬥中無比勇猛,立下了赫赫戰功,與殺神白起一主外一主內,成爲李無心的兩大基石之一。
大戰之後,皇宮收復,外圍戰事未定,白起依然是主對外征戰的三軍統帥。
而這位李倫,成爲李無心貼身護衛。
有兩大真象極致主內外,李無心這位新君的配置已經不低了。
但是,他的力量配置又豈止這兩位。
至少,他還有兩大護法!
左右護法都是至象!
目前這兩大護法有極重要任務在身,不在天宮。
李倫這位禁軍大統領獨挑防衛重任,但他並不緊張。
雖然說仙皇登基之前,是最危險的時候。
雖然說城中魚龍混雜,還有大量的敵人。
但是,想突破他的防護,幾乎不可能!
即便突破又如何?
李無心本人就是比至象更強的存在!
他與青蓮宗主一戰,天下盡知,李無心以次神秘術硬殺至象,天下間的至象只要腦袋沒坑,就絕對不敢前來放肆!
種種跡象表明,李無心這位仙皇一旦登基,就會是仙域大世界九域之中最強悍的君王之一,連至象都休想在他轄內拿到特權的那種……
今夜七月二十一。
下弦月高掛窗外。
碧空萬里無雲,初步顯示出秋季的天高雲淡。
書房中的李無心筆尖落在紙面,改了最後一字,慢慢擡頭,托起了手邊的茶杯。
茶杯中的水,尚溫。
一個盪漾,映襯出月色無邊。
李無心嘴角慢慢露出了笑意。
突然,他微微一怔,臉上的笑意,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因爲他的杯中水,突然變了。
變成了一條長河。
李無心霍然擡頭,他的書房也變了,沒有了書房,沒有了書架,沒有了窗戶,沒有了滿目的煙都煙火。
只有一條河,他在河中心。
時空氣機包裹他的全身上下。
一條輕舟似乎從極遠的天邊而來,又似乎是毫無徵兆地出現在時空長河之中。
這條輕舟出現的那一刻,腳下的時空長河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世界的長江,有了兩岸,有了煙雨迷濛。
李無心靜靜地看着那條小舟。
小舟上一人白衣如雪,靜靜地看着他。
“林兄!”李無心淡淡一笑。
“洛兄!”林蘇微微一笑。
“時空長河在林兄手下,還真是變幻莫測也,不僅能瞞過窗外的守衛,還能演繹出昔日長江之上的第一次相逢。”李無心道。
“當日洛兄一曲瑤琴寒江影,從此江湖半故人!也是小弟心中揮之不去的畫面。”林蘇道。
“林兄當日‘人生若只如初見’,亦是小弟近段時間心中徘徊最多之詩句!”李無心道。
兩人在這長江之上,真正面對面。
一如當年。
但是,兩人眼底也都有了些許歲月的風霜。
“喝一杯麼?”李無心道。
“茶還是酒?”
“萬里紅塵三杯酒,千秋大業一壺茶,你我已然無法就千秋大業共情,還是喝酒吧!你我的交情,如今大概也只有紅塵之中的那番邂逅。”
“來!最頂級的白雲邊!”林蘇手一揚,一隻銀色酒壺飛向李無心。
李無心接過,仰面而飲。
林蘇也是仰面而飲。
林蘇慢慢拿下酒壺道:“有件事情想問問你!”
“說吧!”李無心也將酒壺從脣邊拿下。
“當日仙都大字報中,洛兄將‘無’與小弟我的約定捅了個底朝天,小弟有些不太明白,這件事情該當是秘密,洛兄何處得來?”
這件事情,的確是林蘇心頭的疑點。
他與無的約定,只有碧空三聖、他以及微雨知道。
連聖殿諸聖都是不知道的。
他想知道這些人中,究竟誰是叛徒。
任何一場大戰,叛徒臨陣倒戈總是能造成最大的損傷。
李無心笑了:“林兄到達碧空城之時,小弟尚在白閣,林兄離去之後,小弟後腳也到了碧空城,得知碧空三聖突然轉變立場,頗爲疑慮,然而當時小弟的修爲不及碧空三聖,顯然也是不敢在他們面前暴露的,幸好在碧空城中,小弟有一個意外的收穫。”
“什麼收穫?”
李無心道:“小弟意外地發現,當日陪同林兄一起進入碧空城的那個姑娘,竟然還在碧空城頭,遙望無心海,小弟也就順手摘了她的元神,意外地得到了林兄的勁爆傳奇。”
林蘇心頭猛地一沉:“微雨?”
“是的!她就叫微雨。”
“然後呢?你順手捏碎了她的元神?”林蘇眼睛輕輕閉上。
“是的!”
林蘇的眼睛慢慢睜開,盯着李無心。
李無心也靜靜地看着他。
林蘇輕輕吐了口氣:“我今日前來,原本是想跟你談筆交易的!”
“何種交易?不妨說來一聽!”
“不必了!因爲我有一個原則,不跟該死之人談任何交易!”林蘇手一用力,捏在酒壺之上。
這一捏,是他怒火的發泄。
理論上,縱然這隻酒壺天際仙鐵打造,也該當化爲汁水。
然而,他這一捏,酒壺依舊在!
堂堂林蘇,竟然捏不碎一隻酒壺。
林蘇的臉色變了……
李無心笑了:“該死之人,天下間比比皆是,但是林兄需要知道,該死二字,從來不是真死的理由,殺人靠的不是理由,而是手段!”
“次神空間!”林蘇道。
“是啊,你一直以爲小弟在你的時空長河之中,事實上也的確在!奈何只是肉身,而你的元神,卻已經被我拉入了次神空間。這一式,名‘潛移墨化’。”
最後一字一落。
他們四周的空間突然發生鉅變。
不再有長江,不再有江水,有的只是一座白玉臺。
白玉臺上,李無心的身形高達三千丈,宛若天際仙尊,而林蘇,只是正常體型,在李無心腳下,比他腳背都矮一截。
“洛兄這就不太禮貌了!”林蘇身子一晃,突然也憑空放大。
他的身高足有千丈,然而,面對三千丈身高的李無心,依然如同嬰兒。
李無心笑了:“林兄,是不是平生第一次見到小弟如此強勢?”
“是啊,在大蒼界,在仙域大世界,你是平生第一次佔到我的上風!”林蘇道:“但你真的以爲,你的神氣活現可以維持十個呼吸?”
“次神空間,異於天道規則,次神修爲差一籌,全面壓制!”李無心道:“你的次神修爲誠然驚豔,但不過四十級,而我,四十九級,差距之大,宛若雲泥,你是無法翻盤的。”
“可惜你忘了一點!”
“什麼?”
“凡事有得必有失,有利必有弊!”林蘇道:“次神秘術有一個最大的弊端!”
“外圍突破,斷次神之根麼?”李無心笑道。
林蘇微微一愣。
“哈哈……你是想啓動你外圍的分身了!”李無心縱聲大笑:“可惜,這一着,我早有防備,你那一具分身此刻身在兩大至象包圍之中,我只需要一個信息傳過去,你就真沒了!”
林蘇深深嘆息:“連我的分身術都知道,而且已經挖好了陷阱,洛兄,你對小弟做的功課還真是精細入微也。”
“你的視線很少放到我的身上,我的視線卻始終在你身上。”李無心道:“林兄,這是你的悲哀還是我的悲哀?”
“顯然是你的悲哀!”林蘇道:“因爲你縱然始終將視線放在我的身上,卻依然計差一着,步步皆輸。”
“以前的確是,今天呢?”李無心空中慢慢俯身,天際仙尊一般的壓迫感,壓向下方的林蘇。
林蘇慢慢擡頭,淡淡一笑:“說的就是今天!”
“哦?你還有手段可以翻盤?”
“不需要其他的手段,你已經敗了!”林蘇道:“因爲你判斷出錯,這錯誤非常致命!”
噗!
蒼穹之上,天幕撕開。
一根手指宛若天罰,一指點在李無心的眉心。
轟地一聲,李無心的次神法像四分五裂,白玉臺也四分五裂。
無數的法像之中,同時出現李無心的面孔,全是驚恐、不信、一瞬間演繹出人世間所有的情感……
時空長河大浪翻滾。
白玉空間支離破碎。
書房中的一切重現。
林蘇立於書桌之前,與李無心肉身面對面。
而他的身邊,出現了另外一人,赫然是紀察!
紀察一根手指點在李無心的眉心,李無心眉心之上,一具全身破碎的元神虛影在他指尖掙扎,完全不敢置信地盯着紀察。
“你……”
林蘇微微一笑:“抱歉,金和不是我的分身,紀察纔是!”
李無心全身大震……
“沒有想到紀察會是我的分身,是嗎?”
“是!”李無心嘆道:“我懷疑過謝東,我懷疑過金和,我甚至懷疑過東域仙皇本人會是你的分身,但沒有懷疑紀察,因爲我對你太瞭解,我對局勢也太瞭解,我知道在時間緊、任務重的前提下,你即便分神奪舍,也一定會選擇本身就具有極大能量、站在極高平臺的人,而當日的紀察,只是一條從東域仙朝落荒而逃的喪家犬,想在這方世道爬上頂峰,進而給你提供幫助,是一件很費時間很費精力的事情。”
“是啊,紀察想以一個落魄之身爬到極高的平臺,很費時間很費精力,我的腦子稍微正常點就不該選他。”林蘇道:“但是,正因爲智者不取,纔會打在別人思維的空檔處,豈不正是謀人謀心?”
“謀人謀心!林氏風格也!”李無心道:“其實我也是精細之人,我在信任紀察之前,對他有過調查,他在逃離東域仙都之後,僅僅在雪原與你見過一面,而且是在無覺禪師對你發起獵殺之時,時至現在,我依然不明白,你是如何對他奪舍的。”
“哈哈,這是很精妙的一局,世上無人分享的棋局,也終究不是完美之局,你不問我也很想告訴你!”林蘇笑道:“無覺禪師留在我身上的那枚蟬翼,是我拿來主動吸引他的!我知道紀察會跟他在一起,我更知道紀察與他在東域失敗之後,急需一場大功來敲開無間總部之門,所以,我創造機會讓無覺禪師找到我,他找到了我,我就找到了紀察,他對我發起攻擊之時,就是我對紀察發起攻擊之時,他的苦海金蓮於我,一步之間,而我一片雪花沾上紀察的腦門,就是奪舍之始!”
“刺殺不是刺殺,找到不是真的找到,激烈殺戮全是表象,主導結局的不過是一片飄零的雪花……”李無心嘆道:“林兄之謀,招招都在意料之外,那麼,紫都之中,林兄所做所爲,是否也有些別樣考慮?”
林蘇笑了:“這一招,指向就是你了!”
“何意?”
“紫都公開無間門的名單,就將你的視線引向金和!”林蘇道:“我知道只要你心中植入金和有可能是我分身的隱憂,就一定不敢輕易掀開底牌,一定會派出絕對高手暗中監視,因爲你需要我本體出現,纔敢收網,而我,正好借這個機會,將你身邊唯一有可能對我形成威脅的高手,調開!”
李無心的元神已經很虛了,他的眼皮都似乎慢慢合上:“事實上,我一時半會兒沒想到金和是你分身,是紀察提醒我的!可我忽視了一點,那份名單其實不僅僅只有金和知道,總部資料庫中其實是有存留的,雖然說沒有外人入內,但紀察不是已經不是外人了嗎?而且他還精通蜃龍秘術,變成守庫人也是無人能知的。”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不是嗎?”
“智者千慮,尚且必有一失,何況我這個所謂的智者,單以智道而論,至今也未曾佔過你之上風!小弟看來是真敗了……”
“好像是!”林蘇微笑。
“能否給小弟一個體面?”
“說說看!”
李無心艱難地擡頭:“這幅殘軀,千萬裡漂泊,三千年道途,故土難離,父兄牽掛,姐妹牽掛,無心已不能入皇陵祭拜列祖列宗,能否將小弟葬於西郊城外雁回山,願借夕陽半縷,遙望祖墓親陵!”
林蘇也是輕輕一嘆:“三千年故土難離,魂牽夢繫只爲還能見父兄之墓,洛兄離人之情,動盪天下人心也!”
李無心深深一鞠躬:“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無悔也!告別林兄!”
隨着這一鞠躬。
他的元神虛影慢慢消散,或者叫,被紀察吸入了指尖。
書房裡很安靜。
外圍也很安靜。
沒有人知道,這間書房裡已經沒有了即將登基的仙皇,只有一張登基詞,在時空長河之中翻滾。
還有一個意識全無的李無心,靜靜地坐在書桌前。
半個時辰過去了。
林蘇沒有動。
一個時辰過去了,林蘇眼睛睜開了,與此同時,紀察的眼睛也睜開了。
林蘇慢慢上前,拍拍李無心的腦袋:“洛兄,你想要一份體面,其實葬入西郊不算體面,小弟有一個更好的計劃,想跟你再談談!”
李無心此刻已然沒有任何氣息,心跳也早已停止。
靈臺一片荒蕪。
林蘇這句話,就象是廢話一般。
林蘇笑了:“洛兄深知讀書人心理,當以如此悲涼口吻,帶着三千年離恨而終時,一般讀書人當會成全你這番心願。奈何小弟兵道出身,深知兵者詭道之至理,更知洛兄三千年前也以同樣方式上演金蟬脫殼、借屍還魂,是故非常清楚明白,洛兄剩下的半具元神何不出月蓮再談談?”
一段話,斯文得很。
但是,李無心這具屍體內部卻是風雲激盪。
他的眼睛霍然睜開!
眼睛睜開的瞬間,兩朵蓮花在他雙眼之中陡然呈現。
一股奇異的氣機席捲而出,時空長河大浪翻滾,似乎剎那間越過了堤岸。
堤岸一經越過,時空長河就會崩潰。
時空長河一崩,天宮書房中發生的一切,都將被外圍守衛洞察。
就在此時。
時空長河的無盡星河之中,突然出現一滴晶瑩的水。
一滴水,相對於時空長河而言,是真正的滄海一粟,但是,這滴水虛空而落,壓住了整條時空長河。
時空長河突然變得一派死寂。
兩朵蓮花開到半開的位置,再也不能張開。
因爲此刻的時空長河,乃是時空之道頂級法則:萬古春秋!
金色的日蓮消去了日色。
銀色的月蓮輕輕顫抖。
裡面傳來李無心的嘆息:“林兄,你們相識相交,一世糾葛,真的換不來你的一次成全?”
“我可以成全你!”
李無心驚喜交集:“林兄說的可是真話?”
“是真話!但成全二字,或許跟你理解的有些許出入。”
“何意?”李無心聲音微微顫抖,有了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我會成全你的名聲!我會將你的名字刻上凌煙閣!我甚至會讓君悅以你爲傲!”林蘇道:“因爲,你將頂着大蒼界護道英雄的名頭,英勇戰死於無心海!”
“林蘇,你欺人太甚……”
次神秘術再度發出。
林蘇的元神被他重新拉入次神空間。
他在自己半具元神遭遇致命一擊之際,沒有動用這半具元神,是因爲他是一個謹慎的人,在林蘇本體與分身(紀察)同在,且做足了準備的情況下,不敢冒險。
但現在,他隱藏的元神未能逃脫林蘇的慧眼,不拼也是死!
只能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