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天色剛剛矇矇亮,很多昨晚一夜沒有睡好的股民們就在交易所門口排起了長龍,只不過與往日熱鬧的景象不同,以前大家歡聲笑語,現在就愁眉苦臉。
“早報,早報,火車商會管事郝仁發言!”
報童們倒是依舊如往常一樣熱烈的推銷着報紙,現在報童們也發現了報紙在哪些地方好賣。
交易所就是最好賣的片區,甚至如果多說幾句吉利話,很有可能得到賞錢,因此報童們甚至衍生出爲了爭奪這片區售賣的鬥毆事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即使是半大小子也一樣。
“這裡!”
“這也要!”
······
拿到報紙之後,大家趕快翻看到商業板塊。
《關於開平-東南線三年規劃方針》,郝仁。
這篇文章洋洋灑灑,佔了今天商業版的一半版面,上面也沒有虛言,主要就是鐵路債和水利債如果撥下來給火車商會,那麼火車商會將用這筆銀子幹什麼。
三千里的鐵路,水路複合線路,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利好消息。
但這不是百姓們想要看的,至少不是股民們想要看的。
“周侯怎麼沒說句話啊。”
一位小商人唉聲嘆氣說道,他加入了商會,所以昨天通過商會內部的消息,就知道郝仁昨天下午召集那些大股東,最後弄得不歡而散。
在有心人眼裡,這已經說明郝仁能力不足了。
若說修鐵路,管商會的能力,大家自然對郝仁佩服,但很多時候,到了火車商會管事這個位置,需要的就不只是修鐵路,管商會的能力了。
“這位仁兄,您怎麼唉聲嘆氣啊,這瞧着不是一件好事嗎?”
一位開着茶樓的天京本地小老闆開口問道,周圍的人也忍不住豎起了耳朵。
“這銀子收上去幹什麼,周侯已經說的明明白白了,他這洋洋灑灑寫了一堆話,實際上就是把周侯的話再說一遍,這算什麼好消息?”
雖然現在還沒有股市就是講故事,炒預期的說法,但是道理大抵是相通的。
“我看未必,這事情雖然是周侯說的,但也需要有人去做。”
一位書卷氣息極重的書生搖頭晃腦說道,“所謂知易行難,這錢該怎麼用,做多大的事,還需要靠人來完成,這都不算是利好,又有什麼是利好呢?”
小商人見有人反駁,冷哼一聲,“靠着書上說的買股票,虧死你!”
這種爭吵在今天的交易所內極多,因爲經過昨天的大跌,大家本來就火藥味極重,同時市場有心人也在散播‘利空’的消息,所以即使是利好,反過來講也能夠被說成是利空。
就這樣吵吵鬧鬧進入了交易所內,所有人沒有像往常一樣東張西望,一邊在櫃檯排起隊,一邊盯着如同明月一般的顯示器。
辰時一過,隨着第一個交易單在大屏幕上顯現,交易所內頓時哀鴻片野。
火車商會,8兩9錢9,一萬股,掛單賣出。
這已經跌破了昨天的九兩銀子大關!
在跌破十兩銀子這個心理價位之後,今天早上,郝仁在報紙上一番肺腑之言不僅沒有穩住股價,反而導致價格繼續下跌,這頓時就成爲了壓死駱駝的第一根稻草。
8兩9錢9,五千股買入。
8兩9錢9,五千股買入。
二樓的私密包間內,曲義看到新出來的兩個單冷笑不已,一萬股也不過9萬兩銀子,肯定砸不破郝仁想要保的價位,但是今天可不只是他一家在賣,看郝仁有多少錢能夠買!
隨着第一筆交易掛單順利成交,火車商會的股票不僅沒有上揚修復,反倒是越來越多的掛單不斷賣出,他們就像是今天專門準備來虧錢一樣,不斷壓着股價下跌。
8兩9錢。
8兩8錢。
8兩7錢。
······
雖然今天明顯有力量在託底,沒有像昨天一樣突然暴跌,但是這樣一下下的,一個點位數,一個點位數的跌,更是折磨普通股民。
於是乎普通股民再也忍不住,開始排隊掛賣。
“大人,情況很不樂觀,明顯武勳中有幾家已經聯絡起來了!普通百姓們也開始賣手裡面的股票了,我們要不要去請他們過來商議這件事?”
郝仁的心腹慌慌張張地走進二樓,對着郝仁說道。
郝仁沉默着看了一會兒交易屏幕,問道,“普通百姓手中有幾成股?”
心腹見郝仁沒有像昨天一樣忽然大笑,反而沉着應對,心也淡定了下來,他琢磨了一下,“除開我們給高級工人的股票,現在交易所內普通百姓們手中的股票大概十五萬股,不到一成。”
“他們購買的價格大體在多少?”
“買的低的人是四兩銀子多,這個價格是周侯讓大家賣一成股的價,不過這個價很多商會的人買走了。”
“買的高的人價格大概在五兩到六兩銀子左右,六兩銀子以上,已經超出普通百姓的購買能力,那個時候他們寧願去買另外幾隻股票,之後買入的,都是小有積蓄的小商人們或者是一些貪心之徒。”
“那好,今天的目標就是保住7兩五錢銀子,將我的話傳給其他幾家。”
一場無形的廝殺開始了,無數銀子在紅綠色數字的起伏中拋灑,彷彿在這一刻,銀子變成了真正的武器,一下下戳在所有人的要害之上。
“大人,中午收盤,火車商會的股價已經跌到八兩銀子了,現在衙門外全部都是圍着的百姓,想要請大人出去主持公道。”
吳謙仍然是周鐵衣的文吏,只不過相比於之前,如今吳謙已經通過了司考,穿上了代表法家的皁底吏服,身上的威勢也變得日重。
如果半年前,被外面成千上萬的百姓圍着,吳謙早就慌了神,這麼多百姓一旦譁變,在天京這地,當官的首先就要吃掛落。
正在和周鐵衣談事情的各個商會管事們目光刷一下聚集到周鐵衣身上,股價的事情周鐵衣肯定知道,現在更重要的是百姓的事情怎麼處理!
“八兩銀子啊。”
周鐵衣表情不置可否,說道,“這是一個過程。”
他用了一句‘過程’來總結這次下跌,但是過程這個詞本來就是一個難以判定好壞的中性詞,一時間在場衆人都揣摩起來其中的意思。
小插曲之後,周鐵衣臉上重新帶上微笑,看向周圍商會的管事們,“之前的準備都已經妥當了吧?”
“回稟周侯,已經通知下面的人了,利息也如同您說的一樣,短期半年利率爲二十釐,一年利率爲三十釐。”
這接近十天的時間裡,他和梅清臣也不是白忙活的,已經審查完了天京大商會的錢莊賬目,同時下達要求,讓錢莊開始拉儲培訓。
之前他和商會們就說了一件事,那就是各地商會印刷銀票的手段收歸朝廷,這筆‘利潤’相當於憑空減少,但是周鐵衣會給商會們找到一條新的謀財出路,那就是商會以前沒有想過的,吸收小額存款,並且支付利息。
以前錢莊存款都需要存錢的人給錢,但如今周鐵衣反向爲之,不僅不要求保管費,還要貼補利息,表面上看是商會虧了,但是因爲有債券這種能夠‘穩定盈利’的手段之後,只要周鐵衣不斷開放國家一年期六十釐的國債,那麼對於錢莊就相當於憑空產生了三十釐的息差,這是妥妥穩賺不賠的生意!
隨後他想了想,提點了一句,“外面的百姓多嗎?我看今天還是太少。”
說完了這句莫名其妙的話,他也不準備給在場的人解釋,而是端起了茶水。
衆人就算心有疑惑,但也無法再問,只能夠起身,拱手對周鐵衣告辭,準備今天下午的事情。
等其他人走出去之後,梅清臣才略顯凝重地說道,“現在吸納存款,會不會再次重挫股票價格?”
市場上的錢流通是一定的,今天股票本來就大跌,如今周鐵衣又讓商會開始吸納存款,那麼普通百姓的錢就更難到股市之中去了。
周鐵衣笑道,“恰恰相反,我讓人統計了一下,現在雖然交易所火熱,但是大部分的錢來源仍然是世家,大商會,甚至是遠道而來的大地主,十幾天的時間,變化太快,即使是天京百姓,也反應不過來,他們持股,以火車商會爲例,不到一成。”
“大夏今年財政困難,不是說沒有錢,而是一直藏富於民間,有一件很反常理的事情,那就是天災人禍,本來藏富於民間,此時民間如果願意拿出錢來,均貧富,那麼可以很快幫助受災的人渡過難關。”
梅清臣若有所思點頭,這也是他做了這麼多年戶部侍郎知道的情況。
大夏三百年了,中間一直沒有出過大亂子,儘管戶部每年的增收不多,時不時還會因爲收成不好虧損兩年,但這二十幾年因爲北邊沒有大戰,總體來說民間的財富是增長的,怎麼今年一出現災害,反倒是風雨飄搖的厲害。
之前他一直將問題放在君主身上,認爲是大夏皇帝這枚定海神針動了,才影響到天下局勢,但現在從周鐵衣口中,是另外一種說法。
周鐵衣繼續說道,“可惜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越是天災人禍,世家,大商人們越會捂緊自己的口袋,因爲他們現在救其他人,就像是此時救股市一樣,看着是一個美好的結局,但是他們賺得卻不多。”
“反而等到百姓們都活不下去,需要賣兒賣女的時候,那個時候幾兩銀子就可以買一個人一輩子,那纔是他們出手的時候,所以貧者越貧,富者越富,貧者無立錐之地,富者有良田千畝,這是人類社會近乎無法扭轉的規律,只有等天發殺機,斗轉星移,龍蛇起陸,讓天之道來損有餘而補不足了。”
梅清臣沉默了下來,他聽懂了周鐵衣最後一句話,那就是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打破所有的財富規律,讓一切清洗重組。
“那你現在在做的?”
“我只是在嘗試另外一條路。”
周鐵衣笑了笑,“這就扯遠了,但至少這條路可以短期解決如今大夏的問題,回到剛剛的事情,雖然天下人都覺得我有大智慧,但我也不過是在原有的基礎上新建了幾條能夠貫通上下的路徑。”
“就以火車商會爲例,天下人都知道這商會賺錢,但實際上呢,就算是天京百姓,也只能佔不到一成,而且只要我放任不管,那麼事情就會越來越嚴重。”
“到最後會出現,天下一釐的人佔據九成九的財富,所以我需要這次大跌,就像是一場天下戰亂一樣,讓他們將好東西都吐出來,百姓們不敢買,那麼就需要用更穩妥的方法引導他們買。”
“外面看着上萬人在鬧事,但整個玉京山可是足足有兩千萬人!所以我說太少,當然即使我提出這個解決方案,也只能夠短時間解決問題,最終財富還是會慢慢聚集到少數人手中,這就是人之道啊。”
周鐵衣頗爲感慨地說完一番話,財富本身就是一個人道的概念,所以從少聚往多處,這幾乎是無法改變的規律,這個規律只能夠通過戰爭來打破,或者製造新的財富點來緩解貧富差距,要麼就是徹底終結私有制。
梅清臣靜靜地想了一會兒,他總算是弄懂了周鐵衣爲什麼敢在這個時候讓錢莊開始吸收百姓的錢了,看着外面上萬人的百姓很多,但是對比天京百姓卻很少,對比天下百姓更少。
現在想必很多人會認爲周鐵衣妥協在這洶涌的民意之中,但真正的民意現在纔剛剛起波瀾,他閉上眼睛推導了一會兒,有周鐵衣的講解,他的眼界已經慢慢不再侷限於之前‘立萬民於一人’的立言論上了。
天下既然是天下人的天下,那麼自然該讓天下人來主導。
他身上騰起淡淡的浩然正氣之火,同樣是浩然正氣反噬,但是梅清臣只用了兩三息就重新睜開了眼睛,對周鐵衣拱手道,“此論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