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緩緩撤回了掌,白璧無瑕的掌心上,依舊縈繞着淡青色的罡氣,在罡氣的表面,隱約可見一絲藍色的焰光殘留。
但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藍色焰光瞬間無影無蹤,柳七目光微垂,看向了手腕內側的月牙。
毋庸置疑,剛剛殘留於罡氣表面,以及老者身上的藍色光焰,已經盡數被月牙吸收。
柳七默然將手垂至身側,旋即凝眸擡首,清冷的目光落在了正哭天搶地的老者身上。
“額滴冰焰琉璃甲啊!”
“這可是我一顆一顆的雕琢,花了快三十年才做出來的唯一一件啊!”
“我……我……”
能夠看得出來,老者心疼至極,他一邊捶打着自己赤裸的胸膛,一邊發出了淒厲的哀嚎。
老者的哭嚎猶如魔音穿耳,柳七秀眉微微皺起,隨即目光看向了老者的腳下,繼而輕聲喚道:
“盧宮。”
正滿面悲愴低頭看着腳下的老者,聽見了柳七這一聲輕喚之後身軀驟然一凜,旋即迅速擡起頭來,精芒自略顯渾濁的雙眼中一閃而過。
此時他似乎也也顧不得什麼“冰焰琉璃甲”了,臉上的悲愴之色瞬間斂去,隨即身軀佝僂了幾分,腳下悄然地朝後退了半步,一副隨時準備開溜的姿態。
“用刀的漂亮姐姐!”
這時,老者的身後傳來了一聲悅耳的聲音,只見一個“小叫花子”小跑越過了老者的身側,直奔柳七而去。
“我滴姑奶奶啊!”
眼看着那道嬌小的身形自身邊穿過,處於緊繃狀態之下的老者眼皮一跳,想要伸手將其拉住,但已經晚了。
而柳七看着“小叫花子”朝着自己奔來,臉上依舊是一片淡然,只是在其即將撲上來時,默默地伸出手,用一根手指頭點在了其眉心處,阻止了對方更進一步。
“沈盈。”柳七輕聲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小叫花子聞聲連連點頭:“嗯,姐姐,就是我!”
說罷,她還原地轉了一圈,似是想讓柳七看清楚。
柳七目光漸漸凝聚,眼前的小叫花子無論是穿着打扮還是面相,活脫脫就是一個髒兮兮的男娃兒,和記憶中的沈盈完全不搭邊。
但無論是通過其聲音,亦或是身上的氣勢,柳七非常確定,這個小叫花子確是沈盈沒有錯。
她在仙居樓的時候其實就已經將其認出來了,只是當時樓中狀況過於複雜,所以柳七並沒有主動上前相認。
沈莊在長樂幫的左護法羅玉顏找上門的那日,讓沈盈隨着“千幻巧匠”盧宮一起逃走了。
看來沈盈如今這一身裝扮,多半就是出自於盧宮的手筆了。
若非柳七早就和沈盈相識,且有着頂尖高手的感知能力,否則也無法發現沈盈竟然化作成了一個小叫花子藏身於仙居樓中。
於是柳七緩緩擡目,又重新看向了沈盈身後保持着警惕的老者。
準確地說,現在應該稱其爲“千幻巧匠”盧宮。
柳七隻從沈莊口中知曉其精通易容之術,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比起柳七平日裡以化妝爲主的易容手段,眼前的沈盈完全可以稱之爲改頭換面了!
盧宮本來還擔心柳七會對沈盈出手,卻沒想到柳七對沈盈的態度還算融洽,而且他也聽見了沈盈對柳七的稱呼,於是眼珠子咕溜溜一轉,似是打定了什麼主意,原本後撤的半步又悄然挪回了原處,繼而探頭探腦地望了過來,正巧與柳七的目光對上。
四目相對,盧宮只覺得呼吸一窒,似乎有人死死捏住了自己脖頸。
很快窒息感如潮水般退去,大鬆一口氣的盧宮並未有一絲劫後餘生的欣喜,反而心底瞬間涌出了冰冷刺骨的寒意。
此女……恐怖如斯!
他迅速垂下頭去,避開了柳七目光的同時,腦海中頓時浮現出柳七堪稱出水芙蓉一般清純絕美的容顏。
盧宮自恃在江湖上闖蕩了幾十年,武功雖說平平,但見識肯定是有的。
只是此時此刻,盧宮絞盡腦汁也沒想到,這突然出現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聖,甚至他想遍了各大門派,都未能想到究竟是哪一派,出了這麼一位容貌武功俱佳的仙子。
“太乙門的樂丫頭……”
“不對,不對,太乙門又不是殺豬門,哪來的那麼大的殺氣!”
……
就在盧宮苦思冥想之際,沈盈卻是喜出望外地對着柳七問道:“大姐姐,我的爺爺呢,他怎麼沒有隨你一起來?”
沈盈隨着盧宮潛藏在仙居樓的這段日子裡,心中最擔心和想念的就是沈莊。
此時見了柳七,自是忍不住問起了沈莊的下落。
柳七聞言面色靜若平湖,輕輕搖了搖頭:“沈老爺子如今身在何處……我並不知道,今日在仙居樓見到你只是偶然。”
柳七的這番說辭也不算是說謊,她的確不知道沈莊如今被屍山血海宮的人藏在了什麼地方,甚至也不太確定其究竟是死是活。
至於二人的交情……
柳七回憶二人往來的種種,比起交情二字,似乎用“交易”來形容二人的關係更加恰當。
柳七倒也佩服沈莊煉製靈丹的手藝。
對其的爲人也算是心有敬意,爲了沈盈這麼一個孫女可謂是傾其所有。
且沈莊在失蹤之前,已經將可以代表其身份的貼身信物交到了柳七手裡,也算是完成了二人的約定。
當然想要拿到剩下的固元丹,柳七得帶着信物親自去沈家走一趟了。
當然,這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小事!
倘若沈莊仍然安好,柳七倒是願意和他繼續合作。
此前柳七已經說過了。
若是有人告訴她,沈莊如今就被關押在某地某處,柳七走一趟自是無妨。
此前她夜闖屍山血海宮盤踞的地宮,也是藏了要救出沈莊的想法。
只是若要讓她費盡心思去尋找沈莊的下落……
柳七自認爲和沈莊之間並無過深的交情。
她做不到這一步。
至於今日爲何會現身?
剛剛已經提及過了,她至少是佩服沈莊對沈盈的拳拳愛意,在沈莊已經凶多吉少的情況下,出手幫一下沈盈這個丫頭又有何妨。
更何況……柳七也想見見,被“尊上”惦記的“千幻巧匠”盧宮,究竟是何方神聖!
或者說,柳七想知道眼前這個“老叫花子”身上,究竟有什麼東西值得被“尊上”惦記。
回想起剛剛被月牙吸收的藍色光焰,柳七覺得此行應該不算自己吃虧。
盧宮依舊保持着警惕的狀態,雖然低着頭不敢直視柳七的目光,但時不時擡起頭打量一番,似是在觀察柳七的動向。 柳七將盧宮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她的目光越過了盧宮,看向了巷子口的位置,繼而輕聲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盈兒,你們可有住的地方?”
“當然有!”
“沒有!”
兩人一前一後的開口,回答卻是截然相反。
沈盈摸着腦袋瓜緩緩扭頭看向了一臉尷尬的盧宮,隨後恍然大悟道:“爺爺你是不是擔心姐姐是來抓你的壞人?”
“你放心好了,姐姐是爺爺的朋友,她是不會害你的!”
說着,沈盈又轉過頭來,眼巴巴地望着柳七:“姐姐,盈兒沒有說錯吧。”
柳七垂眸,目光淡然地一掃沈盈,繼而擡首看向了盧宮,輕聲道:“落入我的手裡,總比落入‘尊上’手裡要好得多。”
當盧宮從柳七口中聽到“尊上”二字時,原本目光躲閃的他瞬間凝眸回視而來,眼中已是一片駭然。
“你……伱……”
柳七冷聲打斷了盧宮的磕磕巴巴:“換個地方說吧,已經有人來了。”
盧宮聞言瞬間斂去了眼中的駭然,回頭看了一眼巷口的方向,深吸一口氣後,重重地點了點頭。
於是他又佝僂着身子走至泔水車旁,從車上拿出了一件更加破爛的衣裳,披在了身上,隨即重新將泔水車推動起來。
柳七眼看着泔水車離自己越來越近,她目光一凝,隨即身形微微閃動,一眨眼便消失在了盧宮和沈盈的視線之中。
沈盈望着柳七剛剛所站的位置,黑漆漆的眼瞳猛地一縮,流出了訝然之色,整個人也跟着愣在了原地。
直至盧宮推着泔水車路過她身旁時,伸出手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小腦袋瓜,沈盈方纔回過神來。
“姐姐她……是不是生氣了?”沈盈瘦小的身軀縮了縮,低着頭小聲道。
盧宮搖着頭苦澀一笑:“以她的武功修爲,放之整個江湖都已算得上是一號人物,應當不至於和你這小丫頭片子生氣。
“只是……以後記得不要在別人面前耍小聰明瞭!”
“爺爺不是已經和你講過了嗎?”
“萬一要是真有人找上門來,你不用管爺爺,直接跑就是了。”
沈盈聞言身軀微微一顫,旋即小聲嘟囔道:“我這不是……想救你嘛!”
盧宮聽見了沈盈細若蚊吟的言語,隨即臉上浮出慈祥的笑容,伸出手摸了摸沈盈低垂的小腦袋瓜。
“走吧,先回去再說!”
盧宮擡起頭來,望着遠處巷子的出口,眼中的渾濁之色已經悉數散去:“說不定,真如你所說,她不是來害我們的壞人!”
……
直至過了午時,盧宮將泔水送到了指定的地方,然後才推着空蕩蕩的板車回到了一處簡陋的民宅內。
和絕大部分京中百姓所住的房子一樣,推開院門,裡面只有一間破舊的屋子。
就在盧宮關上院門,剛一轉身,便看見了一道倩影自半空盈盈而來。
柳七剛一落地,便看見了盧宮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浮出了一絲凝重之色。
而站在盧宮身旁的沈盈,望向自己的眼神似乎也多出了幾分怯意。
“狗兒,你去給你的姐姐泡茶。”盧宮扭頭也看見了沈盈臉上的怯意,於是便推了推她的背,讓其進屋去給柳七準備茶水。
沈盈聞言如釋重負,低着頭一溜煙的跑進了屋子裡。
柳七餘光瞥見了沈盈略顯匆匆的背影,耳邊則同時響起了盧宮低沉有力的聲音:“盈兒身世坎坷,自小吃過的苦恐怕比絕大部分都要多得多。”
他頓了頓,語氣中漸漸浮出了一絲苦澀:“剛剛她也是爲了保護老夫,還望姑娘你不要放在心上。”
柳七隻是輕輕晃了晃首:“我還不至於和一個小丫頭片子過不去。”
沈盈剛剛的小心思她豈能看不出來。
盧宮聽見柳七開口之後,方纔長舒一口氣,隨後伸手在臉上揉搓了兩下,很快原本那張蒼老頹廢且長着一個顯眼的酒糟鼻子的臉,從柳七的視線中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大約四十來歲,五官面相均平平無奇的臉龐。
最惹人注意的,還是這張臉的頭上,赫然頂着一個光禿禿的腦袋。
柳七見狀薄脣親啓:“金龍寺,金龍禪師。”
盧宮聞言目光微凝,旋即微微頷首:“沒錯,金龍寺的金龍禪師也是我。”
噠噠噠……
輕微的腳步聲打斷了二人的交談,柳七扭頭看見依舊是一副小叫花子打扮的沈盈正端着茶水走了出來。
她剛出房門,便看見了盧宮褪去了僞裝,身形頓時一滯,隨即臉上露出愕然之色。
盧宮微微一笑,朝其招了招手,示意她先過來。
隨後對着柳七恭聲道:“姑娘,有什麼話不妨到屋裡去說。”
柳七點了點頭,轉過身來,原地佇立片刻。
直至等到沈盈走至身前,低着頭小心翼翼地將手裡的茶水捧到了她的面前。
柳七伸手接了過來,隨後又伸出另一隻手在她亂糟糟的頭上輕輕揉了揉,繼而邁步越過沈盈身旁,徑直走進了屋內。
盧宮見狀不由得會心一笑,也邁步朝着屋子裡走去,在路過有些愣住的沈盈身旁時,也順勢揉了揉她亂糟糟的頭頂。
“在外面玩一會兒,我和你姐姐有要事相商。”
對沈盈交代完這句話後,盧宮便邁開步伐踏入了房間。
一隻腳剛落地,目光便瞥見了已經在破舊的四方桌邊坐下柳七。
盧宮正欲提腳走進來時,耳邊已經響起了柳七清冷的聲音:“你身上那一件‘冰焰琉璃甲’,是什麼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