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二節 引導輿論(1)

上千士子,俯首而拜。

這樣的場面,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有出現過了。

“這張子重還真是……”張越的幾個鄰居,從家裡的院牆裡,向外探頭,看着這個場景,感慨萬千:“果然啊,生子當如張子重!”

然後,他們回過頭來,盯着自己的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怒喝一聲:“都給吾去讀書,從今日開始,再有誰被吾知曉,去了花街柳巷胡混,休怪吾不講父子情面!”

紈絝子們莫名其妙的捱了一頓噴,也只能低頭恭恭敬敬的拜道:“諾!”

至於張府下人們,現在已經徹底沉浸在無比驕傲與自豪的情感之中。

特別是那些跟着金少夫陪嫁過來的婢女、侍女們,幾乎都像花癡一樣,傻傻的看着這個情況,喃喃自語着:“小娘嫁的夫君,真乃偉丈夫也!”

沒辦法,當今天下的審美觀,乃是大丈夫偉男子最高!

男子氣概,是衡量一個男人是否優秀的基本標準之一。

想當初,大司馬驃騎將軍冠軍侯霍去病每次凱旋歸來,整個長安的小姐貴婦全部傾巢出動,整個長安秒變脂粉國。

願意給霍去病生猴子的貴族官宦士大夫女子,能從長安城排隊排到睢陽。

如今張越雖然還遠遠比不上那位軍神,但,帶給這些人的衝擊,卻已經不下於當初的那位軍神了。

金少夫聽着這些話,也是小臉微紅,頗爲驕傲。

無論如何,她現在都是那個男人的女人。

即使只是一個連名分都沒有的侍妾。

但還能指望更多嗎?

比起姊妹們,她簡直就是一個幸運兒!

……………………

回到家中,張越看着上上下下的崇拜之色,微微揮手,吩咐道:“都各自去忙吧……”

衆人這才幡然醒悟,趕忙低頭去做事。

門口的士子們,現在已經變得極有秩序和紀律了。

所有人都排着隊,不再推搡和擁擠。

甚至還有法家的士子,在主動維持秩序。

這是他們的特長。

法家的人,最擅長的就是維護秩序。

無論是宗教禮法,還是上下尊卑。

從商君開始,他們便矢志不渝。

他們無比痛恨任何的混亂和無序。

故而商賈、遊俠、儒生等可能危害秩序的羣體,成爲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只是,諷刺的是,現在儒法合流,儒皮法骨事業蒸蒸日上。

儒法兩派,早已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就像一個被搗碎的雞蛋,蛋黃和蛋白混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韓非子,會不會已經在墳墓裡打滾。

不過,這些法家的士子參與,讓整個秩序變得無比良好。

田禾等人,已經開始有序的接收文牘,登記姓名、籍貫住址。

這項工作,可能會持續很久。

至少今天是沒辦法做完的。

“夫君……”金少夫領着數位婢女,迎上前去,盈盈一拜,然後上前爲張越解下冠帽,脫下布履,穿上在家的木屐。

這讓張越感覺很舒服,這個家也總算有了些溫度了。

就聽着金少夫輕聲細語的說道:“夫君,今日上午有自稱是長孫殿下身邊之人,給您送來了一封信……”

“信在那裡?”張越問道。

“妾身已經將信收了起來……”金少夫答道:“夫君可是現在就要看?”

張越點點頭道:“去取來吧!”

劉進這幾天一直在博望苑之中,陪伴着其父母妻子。

他在此時派人送信來,肯定不是隻是問候而已。

“諾!”金少夫爲張越繫好冠帶,盈盈一拜。

不久,她就拿着一封被封在一個竹筒之中的信箋出來,遞給張越。

張越拆開封泥,取出被封在其中的帛書,攤開來一看。

卻是劉進邀請他後日晚上,去博望苑赴宴的請柬。

原來,後日丙午(初十),便是劉進的妃子王氏的生辰。

張越看完,就對金少夫道:“少夫,後日晚間,記得打扮一番,隨爲夫去博望苑,爲皇孫妃賀壽!”

過去,張越沒有女人,自然是無法接近和接觸那位宣帝的生母。

如今,有了金少夫,自然要玩一下夫人外交。

不求金少夫能和那位王夫人成爲閨蜜,起碼也不能太生分。

“諾!”金少夫聞言,卻是欣喜若狂,立刻就道:“妾身這就去準備!”

對大家族的女子來說,她們似乎天生就喜歡並熱衷於類似的宮廷社交。

張越看着,也是笑了一聲,便提着綬帶,走上閣樓,準備批閱這兩日囤積下來的那些士子策文。

如今,張越審閱文章的速度,幾乎堪比掃描儀。

一份策文,拿在手上,眼睛一掃,就基本能記得一個大概。

然後,提起筆來,無數資料和文牘浮上心頭。

無論這些傢伙,在文章裡玩什麼梗,引用什麼流派的主張,張越基本都能知道。

只是,一連上百分策文看下來,張越也終於感到疲憊,微微活動了一下筋骨,他就將手裡的筆擱下來,起身對門口吩咐道:“去將田禾給吾喚來!”

“諾!”一個一直侍奉在門口的下人,立刻領命而去。

大約一刻鐘後,田禾便急匆匆的來到了張越面前,拜道:“主公喚我有何吩咐?”

張越在書房裡找了一塊木板,提起筆,在木板上寫下一段話,然後交給田禾,囑咐道:“將此木板掛到門口,叫所有士子知曉!”

田禾疑惑的接過那塊木板,定睛一看其上的文字,勉勉強強,他能認得出來。(這段時間,他和他的兩個兄弟一直在緊急掃盲,到現在已經差不多能辨認四五百個字)。

他忍不住的唸了出來:“今士子多議戰和之事,以爲善克者不戰,善戰者不師,善師者不臣,而然君等以爲,徐人滅舒,春秋何以稱取?”

田禾撓了撓頭,他大概明白,這是一個問題。

只是他根本不知道,這個問題的含義。

沒有辦法,他只好懷揣着好奇心,帶着木板,下了閣樓。

這幾日來,張越命他收集士子投遞的策文,這讓他跟着受益匪淺,學會了許多以前根本不懂的知識。

在他看來,這一次,也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張越卻是看着田禾的背影遠去,微微的嘆了口氣。

漢家士子雖然性格和作風上,比後世的那幫腐儒要強很多很多。

但文人士大夫的毛病,也一樣不少。

這兩日數百份策文看下來,張越也發現了他們喜歡高談闊論的毛病。

這也正常,年輕人嘛,誰沒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幻想執掌棋盤的年紀?

休說是他們了,兩千年後的大學生們,誰不是如此?

等他們年紀漸長,被社會和現實打磨了以後,自然就會褪去青澀,成熟起來。

所以,張越一直對類似的行爲,予以了鼓勵和褒揚,順便大發雞湯。

畢竟,對年輕人,你不能一味苛責。

應該更多的包容,更多的鼓勵。

培養他們的信心,鼓勵他們去追求夢想。

但有些事情,卻慣不得。

特別是現在士子之中的那股歪風邪氣,必須剎住,糾正過來。

就像方纔,張越所看的上百策文之中,有起碼三分之一在談戰和。

而談論戰和,這些傢伙就道德感爆棚,使命感爆棚了。

張口閉口就是什麼‘天子不言多少,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喪,蓄仁義以風之,廣德行以懷之’。

簡單的來說,就是反戰。

反戰,是儒家的核心思想之一。

哪怕是主戰的公羊學派,也是先將對匈奴的戰爭包裝成復仇之戰,找到法律依據後纔開始鼓譟戰爭的。

但這些傢伙反戰反過頭了。

連大是大非的立場,也似乎顛倒了。

現在的對匈奴戰爭,可不止是復仇之戰,更不僅僅是霸權之戰。

在實際上來說,它是一場文明戰爭。

是野蠻主導寰宇,還是文明教化天下之爭!

是遊牧引弓之民獲勝,還是農耕冠帶之室稱雄的戰爭。

甚至,誇張一點的說,它是生存之戰!

匈奴人,或者之後的無數在草原上此起彼伏,興衰交替的遊牧民族,在漫長的歷史上,一直都在不斷南下,襲擾漢家。

同樣的道理,漢之後的歷代王朝,舉凡有點志氣的,都要北伐,驅逐對自己生存和發展構成威脅的遊牧民族。

漢與周圍遊牧民族之間,在兩千年的時光中,殺的屍山血海,白骨累累。

有時候,文明戰勝了野蠻,有時候,野蠻摧毀了文明。

宋朝的文化經濟和技術,夠發達了吧?

但它倒在了野蠻的摧殘下,所有成果,付諸東流水。

而在張越看來,現在是一個絕佳的歷史節點。

一個能夠終結兩千年混亂的時代。

只要滅亡匈奴,漢家就可以在草原上,建立起全新秩序。

因爲,時機恰到好處!

漢匈百年戰爭,打到今天這個地步。

漢文化和漢文明,已經不可避免的影響到了草原上包括匈奴在內的無數部族。

對於漢家制度和文明、禮儀,草原上的很多人,都已經在潛移默化之中接受了。

證據就是,匈奴人在草原上築城,甚至開始種田。

大量的麥子和粟米,在草原上那些適合耕作的地區遍地開花。

爲了生存下去,匈奴人也在學習農耕。

所以,在這個時間節點上,打過去,征服它,將文明傳播過去。

草原上的情況,就可能得到根本改變。

但是,這是一次文明戰爭。

所以,將會非常困難,非常艱難,需要付出極大犧牲。

若要取得那最終的勝利,漢室不僅僅需要在戰場上打贏匈奴人。

還要擺平國內的種種意見和思潮。

所以,這是張越在試探,在試圖引導輿論。

但引導輿論,這是一項技術活。

需要耐心,更需要時間。

“希望,能夠激發起這些士子的探索精神……”張越在心裡想着。

門外的那些年輕人,無疑是具有極高可塑性的羣體。

他們單純,充滿理想,滿懷熱血,更重要的是他們還沒有被利益集團所裹脅。

不會像那些大儒和既得利益者一樣,無論你講什麼,都裝作聽不見,聽不懂。

反正就和你胡攪蠻纏,撒潑打滾。

故而,只要能順利引導這些年輕人去思考。

那麼,未來的輿論,誰說了算,那就要打一個問號了。

偉大領袖以農村包圍城市,贏得了天下,而張越這一手,乃是要以寒門包圍士族。

用中小地主來包圍大地主大貴族。

這輿論戰爭,打到最後,比的是誰人多,誰嘴巴多。

……………………

不出張越之料,田禾剛剛將木板掛到張府門口,立刻就引發了很多人的關注。

年輕人聚集到一起,自然要互相吹牛逼,指點一番天下之事。

“徐人滅舒,春秋曰取……”立刻就有春秋功底比較深厚的年輕人向周圍同伴炫耀自己的經學功底:“此乃僖公三年之載,春秋曰:徐人滅舒,謂之取,何稱取,因其易也,兵不血刃,而舒人亡國亡社稷!”

“張侍中爲何如此提問呢?”

許多人立刻就開始思考了起來。

問題自然是顯而易見的。

“我聽說……當初,楚人伐隨,隨候曰:我無罪,楚曰:我蠻夷也!”有人輕輕說道。

其他人聽着,紛紛跺腳罵道:“夷狄無信,不受詩書禮樂之教,簡直無恥之尤!”

“四十年前,匈奴人也是如此這般,辱我邦國,侵我桑梓,毀我家邦,害我鄉黨,傷我父老,擄我子弟!”一位公羊士子淡淡的道:“我聽說,當初漢使護送公主至單于庭,單于親信中行說曾語漢使曰:漢使無多言,顧漢所輸匈奴繒絮米櫱,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已矣,何以爲言乎?且所給備善則已!不備、苦惡,則侯秋孰,以騎馳蹂而稼穡耳!”

“其猖狂至斯,漢使竟不能言!”

“此與當初,楚人之所謂‘我蠻夷也’何其相似!”

“故依我淺見,張侍中乃是以此問,提醒吾等,莫要學宋襄公婦人之仁,自棄家國,於是遭亡天下之厄!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袵!”

“若吾等今日自棄其民,翌日,若無管仲齊恆,被髮左袵之日,何以見祖宗先王於九泉之下?”

衆人聽着,都是敬佩不已。

有人忍不住問道:“公何人也?”

“區區定陶魏相!”此人微微一笑,拱手而拜。

等下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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