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車緩緩的駛離車站,下車的幾個人裡沒有李雪。賈冰焦急地看看錶。現在已經十點半了,要是像李雪說的九點從學校出發,現在應該早到了。可是先前過去的三輛車上,都沒有李雪的影子。賈冰真擔心李雪會搭錯車或者下錯站。不過他現在也只能在這裡耐着性子等下去。
又有一趟客車從縣城的方向駛來,賈冰踮起腳尖遠遠地望着它越來越近。客車在站牌前“咯吱”一聲聽了下來。那扇綠漆斑駁的車門緩緩地打開,從車上下來一男一女兩個人。他們手裡都拎着一隻很大的蛇皮袋子。
“關門!”女售票員靠在車窗上,大聲的喊了一聲。車門再一次緩緩地關上,李雪沒有在這趟車上。汽車緩緩地啓動,發出轟轟的吼聲,在身後擠出一團濃烈的黑煙。然而,隨着這團濃煙,客車又停了下來。破舊的車門重新打開,一個身穿粉色連衣裙的小女孩從車門裡探出身來。那條在腦袋後面高高翹起的馬尾辮在女孩跳下客車以後,不停的抖動着。紮在馬尾辮上的粉紅色髮帶,像是一隻微風中飛舞的蝴蝶。客車在女孩身後哐噹一聲關了門,然後吐着嗆人的黑煙,吼叫着開走了。
就在女孩跳下車門的時候,賈冰便認出來那是李雪。他使勁地向還在四處張望的李雪揮手,喊道:“李雪,這裡!”
李雪看到賈冰,臉上的迷茫立刻被燦爛的笑容取代。她走過來,把嘴巴一努,做出一副很生氣的樣子說:“你個大騙子!”
“我咋又成大騙子了?”賈冰被李雪的突然發問給弄懵了。
“你不是說,從縣城到你們這裡坐車最多一個小時嗎?我九點十五坐上車,你看現在都快十一點了!”李雪把手腕上的那隻卡通電子手錶伸到賈冰的眼前問道,“你自己說你是不是個大騙子?”
“啊,這個啊?嚇我一跳!”賈冰顯然沒有想到李雪給他扣上大騙子的帽子的理由竟然是這個,他把頭探到背過身的李雪面前,滿臉堆笑的說,“我還以爲我哪裡不小心有騙你呢?”
“你說你是不是在騙人?”李雪被賈冰逗人的表情逗樂,她強忍住,質問道。
“這件事是我錯了,不過上次我去縣城的時候就只有一個小時啊!”
“還狡辯!”李雪甩開賈冰,走到站牌旁的馬路牙子,“最討厭做錯事還要狡辯的人!”
“對不起,是我錯了!上次肯定是我記錯了!”賈冰趕緊追過去,在李雪身後誠懇地說。
“這還差不多!這次就原諒你了!”李雪轉過身雙手背在身後,笑嘻嘻地說。她並沒有告訴賈冰,她坐的那趟車在半路上壞掉了,等到下一趟車趕過來,他們又轉到這趟車上。這樣她從縣城過來,纔會用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
已經接近中午,賈冰提議說先去吃午飯,然後再去他們的學校。可李雪執意要先去他們學校看看。賈冰曾經不止一次給她描述過八中吃飯的場景。李雪對這個沒有桌凳,所有的學生都蹲在地上吃飯的情景十分好奇。她真的想看看,賈冰給她描述的情景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她清楚,賈冰並不想讓她在大家吃午飯的時候去學校。她可不會輕易上他的當。
兩個人相跟着,走在那條滿是疤痕的柏油馬路上。李雪問他上次期末考試成績怎麼樣,有沒有被那次打架的事情耽誤太多學習。賈冰笑着說:“你說也是奇怪,平時吧好好學習考試成績總是不見長進,上次打架在家裡待了二十天,回到學校就考試。沒想到還考了個全班第三!”
李雪說:“這不真好達到你剛進學校的第一個目標了!我覺得是你的同學故意讓着你,他們想打架那麼大的陣勢肯定把你嚇壞了,要是在學習上再沒有長進的話,他們擔心你會跳樓!”
“哦,你這個觀點讓我恍然大悟!”說完,賈冰和李雪都大笑起來。
“你覺得我們學校怎麼樣?”賈冰站在李雪的身後,眼前的這位從縣城來的筆友,從走進學校大門以後,就再也沒有說話。她只是安靜地跟在賈冰的身後,聽賈冰給她介紹他曾經在信裡描述過得廣府八中。
一陣風吹過,撐着厚厚傘蓋的梧桐樹發出輕輕的沙沙聲。李雪站在學校大講臺前的操場前,背對着肩膀,靜靜地看着眼前這塊破舊的操場出神。粉色的裙襬在微風中輕輕擺動。那根扎着粉色絲帶的辮稍歪在一旁。透過陽光,賈冰看到李雪的兩鬢上掛着幾顆晶瑩的汗珠。眼前的李雪,讓賈冰覺得是那麼熟悉,好像在那裡見過。他使勁地想,使勁的想。是啊,那是學校影壁牆上的那幅畫裡的場景。眼前的場景簡直就是那幅畫的現實版。
李雪沒有轉過身,她用手理理散在耳旁的細發,輕輕地說:“它跟我夢裡的學校一樣!”
“哪裡一樣?”
“成排的大樹,長長的林蔭道,白牆青瓦的教室,還有歲月留在這裡的痕跡。”李雪突然轉過臉,對賈冰說,“這就是我夢裡學校的樣子!就是眼前的樣子!”
賈冰看到李雪的臉上有種異樣的興奮,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然後他看到了一種羨慕,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羨慕,那是沒有一絲掩蓋目光。
“你夢見過這裡?”
“嗯,好幾次。就是眼前的場景!”李雪轉過身去,把一個微風中的背影留給賈冰。
賈冰站在那裡,看着陽光再次透過李雪額角的汗珠,在他的眼裡變化成燦爛的晶瑩。
“你信麼?”李雪轉過身來問賈冰,白皙的臉頰因爲強忍着笑,劃出兩道小溝一直連接到嘴角的酒窩。
“又在騙我!”賈冰發現李雪是在騙他,伸手就去揪她的馬尾辮。
看到賈冰伸手就要抓自己的小辮子,李雪彎腰轉身躲過賈冰的手就往大講臺跑。本來就是逃課出來,擔心兩個人的追逐會被老師們看到,賈冰沒有去追。他看着李雪拖着長裙跑上大講臺。然後衝賈冰做出一個鬼臉。
“說實話,你們學校真的很差,不過很美!”李雪伸出右手在自己的眼前劃出一個很大的弧線說,“你看,到處都是大樹,到處都是綠蔭!還有這些房子,像她們大學的樣子。”李雪所說的她們是她的兩個堂姐。比李雪大六歲和七歲,一個在浙江大學讀法律,一個考上了江南大學的化工系。每次寒暑假回家,李雪都會纏着她們給自己描述大學裡的情景。
“我們學校有那麼好麼?”賈冰沿着臺階走到李雪跟前。
“當然了,你不覺得它好是因爲你天天待在這裡,太熟悉了就感覺不出來了。”李雪說。
就要下課了,賈冰說帶李雪去學校外邊的飯館吃飯,但卻被李雪拒絕了、。
“在你們學校吃吧!我想看看你們是怎麼吃飯的。”李雪笑着說,她知道賈冰是怕自己吃不慣這裡的飯菜,才說要去飯館的。她纔沒有那麼嬌氣。賈冰給她描述的廣府八中如今就在眼前,她想看看賈冰說的“每到吃飯時間,學生們“搶飯”吃的情景。
“還不是跟你一樣吃飯!”賈冰平淡地說。
“那不一樣。你不是說,每次你們吃飯都像打仗一樣‘搶飯’吃嘛!我要看看你有沒有騙我!”李雪把腦袋一歪,嘴巴撅起老高。
賈冰是說不過她的,他的那張伶牙俐齒到了李雪那裡,最多算是個一般水平。李雪總能說出一大堆的理由把賈冰說得啞口無言。每次賈冰都只能是妥協,這次也不例外。他們兩個站在老蘇頭的門前。再過幾分鐘大門外的賣飯攤主們就會肩挑車拉地魚貫而入,在學生們走出教室以前,佔領最好的位置兜售飯菜。
老蘇頭從屋子裡出來,手裡拎着那串叮噹作響的鑰匙。走到門前,把那把金黃色的大號銅鎖打開,門栓蹭着門鼻子發出刺耳的聲音。沒等老蘇頭把那把大號銅鎖掛在門栓上,早有兩個等不及的男人把兩扇大鐵門推向兩側。最初進門的是那些肩挑挑子的老人,隨後兩輛拉着籠屜的農用三輪車擠着人羣也跟了進來。一張張表情緊張的臉,一雙雙碎步緊邁的腿,把整個北院的迅速佔滿。人們緊張地準備好自家的飯菜。等待着第一波學生們走出教室。
下課鈴聲響起,南邊最先熱鬧起來。新加入的學生隊伍就像是平靜的湖水裡突然衝進來一股洪流。湖面由南向北變得渾濁起來。最後把北面最後一塊陣地佔領。緊接着就是越來越混雜的攤主的叫賣聲和學生們挑選飯菜的交談聲。
雖然李雪在心裡已經多了準備,但還是被眼前的場景驚到了。他現在才真正地理解賈冰心裡三告訴她的“搶飯”是怎樣一個情景。她在心裡曾經不止一次地懷疑過“搶飯”這個詞是賈冰誇張的描述。如今她才知道,“搶飯”一詞真的太能描述眼前的人們的行爲了。
“好了,看也看到了。現在我們可以出去吃飯了吧?”賈冰獨斷的認爲,看到真實場景的李雪,一定不再有在這裡吃飯的衝動了。
“不,說好的。在你們學校吃!”李雪倔強地小嘴巴再一次努起來。它是在告訴賈冰,這頓飯在學校吃定了。
沒辦法,賈冰只好跑到女生宿舍,向汪思琪借來一副餐具。李雪那身粉色的連衣裙,加上她身上別緻的氣質,在一羣農村孩子裡顯得是那樣刺眼。同學們投過好奇的目光的同時,也給身旁的賈冰丟來奇怪的眼神。賈冰從來沒有這樣彆扭過,他覺得自己被同學們夾雜着各種意味的目光灼的全身癢癢。倒是李雪,一點也沒有被人們的目光干擾到,好奇地詢問飯菜的價格。
賈冰跟着李雪,在飯攤前轉悠了許久,終於打了兩份看上去還可以的飯菜。
“不是跟他們一塊吃飯麼?”李雪左手拿着盛着菜花的茶缸,右手指着蹲在牆根的學生們,問賈冰。
“這可不行。我們可以蹲在院裡吃飯。你得跟着我去教室裡吃!不然,這頓飯可吃不好。”賈冰一手拎着一兜饅頭,另一隻手端着盛着米湯的茶缸子對身後的李雪說。
李雪這次沒有堅持,賈冰答應他在學校吃飯已經是他的最低限度了。她知道賈冰顧慮是什麼。
教室裡只有幾個女生,她們看到賈冰帶着一個穿粉色長裙的女生進來,多少有些吃驚。這個女孩她們從來沒有見過,原本還在說笑的她們,此時都像啞巴了一般。她們好奇這個長相可愛的女孩子跟他們的體委是什麼關係。她們簡單地吃了幾口,就夠端着飯菜出去了。
“她們吃完了?”李雪舉着半個饅頭,好奇地問賈冰。
“你來了,她們就吃完了!”賈冰笑着看着對面的李雪說。
“爲什麼?”李雪問。
“你身上有一股魔力,她們被你身上魔力趕跑到了。”
“我又不是妖怪,哪裡來的魔力!”李雪咬一口饅頭,看看茶缸子裡的小米湯說道,“我看是你身上有魔力吧!”
賈冰沒有說話,只是看着李雪笑。
“飯吃着還行,並沒有你說的那麼難吃!”李雪把菜花放進嘴裡嚼着說。
“好吃你就多吃點!除了環境有些差以外。飯菜還算可以!”
李雪用湯勺喝了一口小米湯,擡起頭說:“湯一定煮了很久,聞着特香!”
“那你是覺得好喝還是隻是聞起來香而已?”賈冰問。
“當然是香纔好喝啊!”
“那不一定。聞着香不一定好喝!”
“你這是什麼邏輯?”李雪說。
“這不是你一貫的李氏邏輯嘛!”賈冰說。
李雪嚥下那口粥,就咯咯地笑起來。
吃過午飯,李雪說要去他們宿舍裡看看。賈冰現在男生們都在宿舍不方便,他便找來汪思琪,讓她帶着這位好奇筆友去女生宿舍裡看看。
女生之間是很容易熟悉起來的。經過賈冰簡單的介紹以後,兩個女生便相伴着進了宿舍。在那裡,李雪看到了傳說中的大通鋪。這是李雪先前無法想象的。擁擠的宿舍裡,滿滿當當的擠着四五十個女生。滿眼都是堆在一起的被褥和掛在鋪沿的衣服。牀底下數十雙鞋子和摞起來的臉盆在鋪裙下半顯露着。還沒到午休時間,女生們大都坐在下鋪或是立在地上聊天。李雪剛進去的第一印象就覺得這裡擁擠狹窄並沒有賈冰所說的有那麼一點點的整齊。
汪思琪帶着李雪走進宿舍,她並不打算給同學介紹彼此認識。這是賈冰一再叮囑過的。李雪在汪思琪的引領下在下鋪的空位上坐下。她好奇地打量宿舍裡的一切。女生們的談話被她的出現打斷。短暫的停頓以後,談話便再一次繼續下去。女生之間的默契就是這樣奇妙而奇怪。
“咋樣?有什麼感觸?”賈冰看着汪思琪身後一臉嚴肅的李雪問道。
“嗯,怎麼說呢?比我想象的要擁擠一點。”李雪說。
“男生宿舍除了比女生宿舍更擁擠以外,還更髒更亂!”賈冰說着轉過頭看看李雪身旁的汪思琪笑了笑。她能夠理解賈冰話裡的深層意思。
和李雪簡單的告別以後,汪思琪就回宿舍了。她覺得自己的存在多少會讓賈冰感到有些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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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的太陽是一天中最具有殺傷力的。熾熱的火球使出全身的熱量烘烤着大地。空氣被烘烤成一股股熱浪,在地表肆意滾動。一望無際的玉米地裡,低垂着腦袋打着卷的玉米苗在熱浪的推搡下,有氣無力的搖擺着。在綠色的畫布上畫出一層層波浪。裸露的柏油馬路,散發着熱浪,遠遠望去就像是被點着了一樣。街旁那排闊葉梧桐樹下,有街上唯一能夠躲避烈日的林蔭。街心水窪裡烏黑髮臭的水是臨街的商戶生活用水夾雜着偶爾的雨水積攢下來的,伴隨着車來車往的碾壓,烈日的烘烤。這裡成了蒼蠅蚊子們的天堂。
李雪和賈冰相跟着走在街旁瘦瘦的樹蔭下,李雪已經沒有了來時的興奮,她現在才真正地體會到艱苦兩個字的含義。在這裡,她看到的是一所破爛不堪的學校,在這裡是一羣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快樂生活的學生們。有時候,環境是我們不能選擇的,然而心態卻是自己可以決定的。他們沒有因爲環境的惡劣而失去學習的動力。相反,他們卻生活的很開心很幸福。即使在她這樣的年齡裡,還不能完全理解這個世界。至少現在,她的心裡已經擁有了一種讓她感到與以往不同的感受。
在那個沒有標示的站牌下,李雪登上回縣城的客車。她向站在車窗外的賈冰揮揮手,那張刻着兩顆酒窩的臉龐映在客車玻璃窗上,像是畫上去的。客車突突地冒着黑煙離開了。賈冰不知道自己此時心裡是怎樣一種複雜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