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掌似也微微一頓,隨即輕輕地,將她的手掌包裹在掌心。
阮舒略一眯眼,沒有掙開他的手,接受他的指引,跟着他一起跨出門檻,定住身形。
她盈盈擡起頭來,凝睛。
滿場依舊寂靜。
依舊那種肅穆莊嚴的靜,比先前更加壓抑地沉在她的心上。
所有的人都看向臺階之上的這個女人。
盤着頭髮,一身黑色的裙子,純正的黑,腰部、領口和袖口鑲繡有鏤空的古銀紋樣,純正的、帶着時光滄桑氣息的銀。
無論黑色還是銀色,皆爲古老莊重的色彩,一般人穿上多半得顯老,如今在她身,卻反而將她的面龐襯托得愈發年輕,壓不住她銳利的眸光和清冷的氣質。
挨挨擠擠的人頭,悄無聲息。
阮舒站得筆直,毫無表情,脣線緊抿,接受着衆人的打量。
那種對未知的緊張之感比先前還要強烈地襲上她的心頭。
她懷疑,聞野把她帶進了一個她所無法預料的大坑。
眼前是她進來時的那條路,現在鋪了紅毯,一路延伸向外,兩側每隔三步左右便有一莊家家奴,釘子似的立得筆直,既像護衛阻離開旁觀的族人,又像恭迎她的迴歸。
而這紅毯很新,顏色鮮豔,似泛着血光。
對於這個跳躍出腦海的不吉利的聯想,阮舒極其輕微地蹙眉甩去——最近真是被莊家古老又陰沉的氣息給影響到了……
手掌在這時一空。
是身旁的“駝背老人”鬆開了她的手。
阮舒偏頭,看到他蹣跚着步子退回到後面。列入其餘幾位老人的席位。
而莊荒年則出列,彎腰躬身,對她做出一個示意她前行的手勢:“姑姑請,請姑姑回我們莊家老宅。”
阮舒定了定心神,邁步下階梯,踩上紅毯。
走出莊氏宗祠外面時,一眼望見了莊氏族人外圍的兩輛警車。
數十名警察有的坐在車裡,有的站在車外,均在圍觀,並未對莊家此時進行的事宜加以阻止;同樣,莊家的人似乎也不介意警察的在場。仿若早已習以爲常。
阮舒視線輕輕地掃過,不無意外地看到了……褚翹。
褚翹的神態閒恣得很,腰間別着一根警棍,倚靠在車身上,雙手抱胸。與阮舒隔空對視上的時候,她抽出手似有若無地遙遙揮一揮,儼然在打招呼。
阮舒無波無瀾地掠過,繼續自己的路。
…………
“翹姐,你這在和誰揮手呢?莊荒年?”身旁的同事好奇。
褚翹輕勾脣角:“嗯,是,莊荒年。”
“噢……我以爲你和走在莊荒年前頭的那個女人認識呢。”同事頓時失望,口吻間的八卦意味卻不曾減弱,“莊家真了不得,不是素來保守低調古板老舊?這回竟然迎回來一個外面的女人當什麼家主。莊荒年居然也心甘情願。”
有男同事插了一嘴:“三個女人一臺戲,別忘了莊滿倉的老婆和小姨子還在。我覺得莊家往後得亂。”
“說得好像你搞得清楚莊家內部的曲曲繞繞。”女同事不屑。
男同事不以爲意:“我是搞不清楚,我要搞得清楚,我們也用不着每回只能呆在外圍觀禮,不像警察來維持秩序,更像來給他們莊家的封建迷信活動保駕護航。”
“話說,就該把莊家放到八十年代那會兒去好好破一破四舊。都什麼年代了,他們還跟活在古時候似的。”
“你‘話說’有什麼用?”女同事懟他,“百年家族是那麼輕易來的嘛?莊家以前可是爲咱們國家找回歷史文物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自覺上繳那麼多的東西,隨隨便便拿出一件,都是價值連城的,有幾個人能做到他們這種地步?‘保駕護航’,你還真說對了,我們江城的警察動誰都不敢輕易動莊家。”
“閒話聊夠了?莊家是你們隨隨便便能嚼舌根的?”褚翹斜斜地拿眼睛瞄他們,糾正道,“我們這不是爲封建迷信活動保駕護航,而是保護歷史文化傳統。”
義正言辭中又明顯透露出一股子嘲諷。
男警員當作自己只聽懂表面的意思,即刻閉嘴。
女警員笑了笑,搭上褚翹的肩膀:“翹姐。看這架勢他們估計快散了,我們是不是也能收隊,去幹些保護羣衆的事兒?”
褚翹沒有反對,眯起眸子盯一眼阮舒的身影消失的方向,頷首點頭:“走吧,收隊。”
所有警員紛紛上車。
…………
莊家的老宅和莊家的祠堂差不多是背靠背的位置。
樸素的門楣隱藏在巷子口,不見繁華。圍牆灰白,瓦片素黑,青磚砌成,中式建築風格濃烈。同時屋頂直立的煙囪和屋前的門樓樣式,又凸顯出西式建築的格局。
清末民初的歷史氣息撲面而來。
隨莊荒年走進它的時候,阮舒的腦海中自發浮現出曾在美國作家鮑金美的一本書中看到過的片段:
“那是一個嚴肅的、幾乎神聖的場所。我們從大街拐入一扇沉重的雙開大門,跨過高高的門檻,就進入了一座周圍全是高牆的院子。院子旁邊是一棟中式的深色大瓦房,店堂裡還有紅木鑲的天花板、長櫃檯……”
是的,很像,非常像。
區別只在於,人家的櫃檯和架子擺放的是一卷卷的綢緞,莊家的老宅擺放的是一件件古董。
阮舒滯住身形,懷疑自己究竟是進了一個人住的地方,還是進了一家博物館。
宅子裡還有個小祠堂,是專門只供奉莊滿倉的直屬長輩的,其中包括歷代家主。估計是考慮到她的感受,所以最新的莊滿倉的牌位暫時單獨撇開在一旁。
阮舒上了香,算作完成今日冠姓禮的最後一道程序。
莊荒年詢問意見道:“既然姑姑已迴歸莊家,那我們再找個黃道吉日,把姑姑您太姥爺等幾位長輩的牌位全都移來,這樣方便以後姑姑祭拜。”
如今她是當家人,歷代家主的牌位供奉在此合乎情理,但莊滿倉的母親之類的人就着實不大合適了。
緊接着莊荒年又補充:“還有姑奶奶,姑姑你看是否需要派人去海城給姑奶奶遷個靈?”
莊佩妤……
莊佩妤已嫁作林家婦,並與林平生同穴而葬,根本不是莊家的子孫了。
莊荒年其實很清楚的,卻還提出這樣的建議,無疑是往底裡拍她的馬屁。
阮舒抿抿脣,心裡有種感覺,感覺莊佩妤大抵是不願意回來莊家的——
當年爲了找陳璽,她一個女人背井離鄉前往海城,一定下了非常大的決心。雖然彼時僅僅爲莊家的旁支,但再怎樣都是能幫到她的,她卻未曾透露過半分她的身份。見完黃金榮得知陳璽早有家室之後,也沒有馬上離開海城。最重要的是,從城中村出來,她嫁入林家。更不曾與莊家聯繫過。
之前阮舒困惑過,莊佩妤是否清楚城中村的酒鬼出自莊家的手筆,如今理了理思緒,她揣度,或許一開始莊佩妤不清楚,但可能後來清楚了,所以才躲在林家……
還有那件首飾盒。自從將它從臥佛寺的無明閣取出來之後,她無數次地回想過,她確定不了在林家時首飾盒在莊佩妤身邊,但生活在城中村的那八年,莊佩妤一窮二白。
那個酒鬼兼毒鬼。就是一隻吸血鬼,莊佩妤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連嫖客給的嫖資都無法私吞,更遑論一件價值非凡的古董。
而且如今回憶起來,莊佩妤被壓榨了八年都無力反抗,那次的火災,究竟是出於怎樣的契機,才得以成功?
首飾盒究竟是何時在她手裡的?又爲何要將首飾盒裝上單顆佛珠寄放在無明閣裡?在那之後,莊佩妤便成爲在家居士,至死不曾踏出林家。死前留下的金剛經、佛珠、謄抄經文等線索,她如何能夠保證一定會被人發現?假若一把火燒了那些遺物給她陪葬,豈不永遠無人得知?
莊佩妤……
但凡牽扯到莊佩妤,無數糾纏不清楚的問題就出來了,攪得她腦袋疼……
收斂思緒,阮舒拒絕:“不必麻煩。”
莊荒年覷了覷她的神色,沒有多問什麼。
從小祠堂重新出來時,宅子裡有僕人向阮舒恭敬而整齊地問候:“姑奶奶。”
身爲大奶奶的隋潤芝立於那幾位僕人之前,今日旁側倒是不見了隋潤菡和隋潤東兩隻跳樑小醜,頭上彆着一朵白花,着素色的秀禾服。
是的,就是秀禾服,那種上面是對襟衣下面是長裙的襖裙,清末民初中西的結合體樣式。如今一般都僅在傳統婚禮上時新娘子才專門拿來當喜服的服裝。
阮舒:“……”內心已不知該如何反應。
最關心的是,她往後是否得和她們一樣?
沒有時間給她多想,因爲隋潤芝朝她走過來了。
阮舒收斂思緒看她。
隋潤芝適時地站定,朝她欠欠身:“姑姑。”
阮舒頗爲意外,打量她的神色,好像並沒有太明顯的不情願——所以她這是經歷過內心多激烈的掙扎才喊出來的?
阮舒端着架子沒應。
隋潤芝看她一眼,雙手奉上一大串的鑰匙:“這是莊宅的當家權。”
阮舒仗着高跟鞋的優勢睨兩秒,從她的手中接過,掂了掂,問:“這個莊宅的當家權幹什麼用的?”
“管理莊家內宅的所有事務。”
“管理做飯、洗衣這些下人們的瑣事?”
故意挑了字眼措辭,有點刺耳。
阮舒等待她的反應。
隋潤芝的反應倒沒有太強烈,點點頭:“是。”
“內宅婦人的事兒,我從來看不上眼。”阮舒將鑰匙還回去,“我不需要,留給你了。雖然大侄子走了,但並沒有休妻,大侄子媳婦你可以繼續住在這裡。你反正也是閒人一個,往後就繼續像以前大侄子在世的時候一樣,打理好家務事,讓我省點心。”
口吻間大有拿她當下人的意思,而且還一口一個“大侄子媳婦兒”。
隋潤芝依舊沒有太強烈的反應,溫順恭良地應承:“好。”
好一副大奶奶該有的模樣……阮舒挑了挑修長的眉尾。
莊荒年在邀請她:“姑姑。你的臥室在三樓,咱們移步。房間的佈局和裝飾已經按照昨晚你發回來的要求修整過了,你可以安心入住。”
“不用了。”阮舒搖搖頭,“二侄子你這幾天辦的事我都很滿意,挺放心的。”
“姑姑不必客氣,這都是荒年應該做的。”莊荒年笑得謙虛,繼而問,“那我帶姑姑再熟悉熟悉宅子?”
“以後有的是時間。”說着,阮舒揉了揉太陽穴,“我今天有點累了。”
莊荒年忙不迭道:“我送姑姑。”
莊宅外,呂品和莊爻已把車從莊氏宗祠的門口開過來恭候。
目送阮舒坐上車,莊荒年欲返回宅子裡,一轉身看到隋潤芝站在門側,視線同樣滯留在阮舒的車子離開的方向。
“大嫂。”莊荒年行至她跟前,安撫,“你受委屈了。”
隋潤芝轉眸看他,表情間早無先前的半絲半點溫良:“在我面前不用玩虛僞客套。拿去伺候你的‘姑姑’。”
“你也何必在我面前表露不痛快?”莊荒年神色不改,笑了笑,“她只是一個在海城混不下去的女人,如今正好江城有機會給她重新做人,莊家能夠幫她維持住她原本的體面,我們也需要她。你若沒有想通。方纔在她面前,大可以直接翻臉。”
隋潤芝冷冷一哼,走回宅子裡。
…………
冠姓的儀式的黃道吉日是今天,搬進莊宅的日子安排在再後一天,一方面是因爲新家主的入住需要對宅子多少進行些新的內部裝修調整,另外一方面也是阮舒自己的意思——
“一定要住莊家老宅?不能另置新宅?”
阮舒在做最後的確認。抑或說,爭取。
聞野給她的答案一慣地欠兒:“你應該去找莊家的列祖列宗商量。問他們爲什麼要有這樣的規定。”
“你和莊荒年兩人聯手的力量難道不比莊家的列祖列宗大?”阮舒嘲諷。
“或者你可以當第一個違背族規的家主。”聞野調侃。
她倒是想。阮舒顰眉。
其實不是那座宅子本身的問題,而是一想到,無數的先人曾經住在過裡面,她就覺得陰氣重。
這種建築,就應該當作文化遺蹟捐贈給政府保護起來,或者開發爲旅遊觀光景點。莊家倒好,生活在現代,住在古宅。難怪莊滿倉不敢開窗怕見鬼……環境深刻地影響人的心理。
“你在害怕。”聞野手肘撐在桌面,手掌託着下巴,隔着桌子的距離,眯起眸子端詳她的臉,用的肯定句。
“是。”阮舒這一次選擇不遮不掩的坦誠——她現在的狀況等於摸瞎蹚水,面對未知,怎麼完全沒一絲害怕?
以爲聞野會如慣常那般發表一番譏嘲,不想,他卻是道:“你當我是死的嗎?”
阮舒抿脣不語——在他的利益範圍內。他必然是會幫她的,但他是帶着目的的,不是全心全意地爲她着想,她始終拎得清楚。最拎得清楚的是,她絕對不會傻不拉幾地去依靠、信賴他這種人。
算了。莊爻和呂品會一起搬進去的,屆時還有榮一……
甩開思緒,阮舒盯住他尚未卸妝的那雙蒼老的手:“是否能解釋一下今天的事情?”
聞野攤開他的五指,饒有興味地欣賞,不答,反問:“覺得我今天的妝怎樣?”
阮舒自然不會遂他的意願發表任何意見。
自有呂品捧他的臭腳:“boss的扮相絕了。沒有一個人認出來你是假的。”
阮舒不瞭解莊家,不知主持儀式的幾位老人的來歷,但多少有點自己的猜測——
首先,聞野對所要冒牌的這個駝背老人必然非常熟悉,才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到位;
其次,祠堂內光線不足,同行的另外幾位老人辨認不仔細;
最後,駝背老人帶她走出去的時候,現身在大家的視野之中,或許因爲畢竟隔着距離,臺階下的人看不分明……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是,駝背老人平日深居簡出。衆人本也認得不仔細,才令得聞野得以順利矇混過關。
至於莊荒年的在場……她不確定,莊荒年到底知道不知道,駝背老人是聞野。
還有那枚虯角扳指。既然明目張膽地戴在駝背老人的手指上,是否代表,它屬駝背老人所有?
聞野在莊家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掀眼皮瞅他,他正在玩他手上的枯皺的皮,呂品幫他端着不知什麼藥水,聞野用布沾溼之後慢慢擦過,假皮即刻幹化並且翹起來。
聞野就是沿着翹起來的邊緣,技術極佳地慢慢揭掉整塊假皮。
嫌惡心。不想看,阮舒起身要走。
桌底下,聞野的腳伸直亙在半空,擋住她的去路:“不是還有問題沒得到答案?”
阮舒冷漠臉:“你不是並不願意如實相告?”
“你不多試試,怎麼知道我所有的問題都不會爲你解答?”聞野沒有擡頭,在洗他手上殘留的假皮的碎屑。
她不想浪費時間。阮舒心道。
稍一頓,又改變了心思。
“莊佩妤的首飾盒,和你的虯角扳指,在莊家真的一抓一大把?”
這是在臥佛寺時,他曾說過的。他甚至放話過,只要她投奔他,類似首飾盒的東西天天劈了當柴燒都沒問題。
而她所探究的自然不是問題表面上的那樣簡單,其實是想知道,首飾盒在莊家的意義。
聞野自是聽出來了,擡眸看她:“莊滿倉當年的確是想要那個首飾盒,所以把人派到城中村去的。但現如今,它已經沒什麼意義了。僅僅一件普通的古董,你儘管當作你母親的遺物收着。”
現在沒意義了……?他又老樣子,講一半藏一半。不過這倒是解釋了,爲何聞野和莊荒年好像都不在意首飾盒,偏偏去見莊滿倉的時候要她帶上。
阮舒顰眉,又單獨抽出他的那句“把人派到城中村去”。問:“陳青洲的母親把莊佩妤賣去城中村,和莊滿倉派遣酒鬼折磨莊佩妤,是不相干的兩件事?”
聞野在用呂品送來的熱毛巾擦手:“你母親離開江城很突然。莊滿倉的人追查到海城時,你母親剛被陳青洲的母親送去城中村。莊滿倉就順手撿了陳青洲母親的便宜。”
撿了便宜……也就是說,酒鬼一直在假裝自己是陳青洲的母親派去的人……阮舒怔怔,忽然有點想通,酒鬼爲何一天到晚錢錢錢。可能不止是爲了滿足他表面上的買酒和買毒的消費,更重要的是在逼莊佩妤,逼彼時陷入困境的莊佩妤,將首飾盒拿出來賣了換錢……
然而,莊佩妤沒有賣首飾盒。阮舒搞不清楚。她是把首飾盒看得比她自己的糟糕境遇還重要,還是因爲……當時首飾盒確實根本不在她的手上,她想賣也沒得賣。
“也就是說,莊滿倉當時知道莊佩妤爲什麼會在城中村?知道莊佩妤來海城是爲了陳璽?知道莊佩妤未婚先孕並被陳璽拋棄了?”
聞野剛洗好手,接過呂品遞來的乾毛巾,邊擦邊回答:“只有一點不知道。不知道你是陳璽的女兒。酒鬼侵犯你母親的時候,不知道你母親懷孕了,可能你當時的月份也很小,所以出生的時間上沒有大問題。”
“就是因爲酒鬼也被你母親欺騙了,所以你纔不至於成爲莊滿倉要挾你母親的便利手段。否則你以爲,你僅僅只挨挨打而已?”
他看向她。摸摸下巴,最後道:“從這點看,莊佩妤把你的身份保護得很好。”
他講得無意,而且用的是單純客觀的點評口吻。阮舒聽在耳朵裡,心下卻是複雜難以名狀。
神思遊蕩在八年城中村生活的回憶之中,她不得不認同一點:是的,莊佩妤確實不曾透露過半點口風,她一直把酒鬼當作生父,以致於當初她剛得知自己是陳璽的女兒時,完全震驚……
莊佩妤……保護她……?
雙眸失了一瞬的焦聚。
下一秒阮舒的瞳仁便斂回清銳——不,不能就此說明莊佩妤是愛她的。那個時候她只是莊佩妤肚子裡的一個胚胎。莊佩妤剛懷孕,對陳璽的愛多於恨,出於本能,才順着形勢令她成爲酒鬼的女兒。
而在往後每一天備受痛楚的日子裡,莊佩妤耗盡了陳璽的愛,將苦難之中煎熬出來的恨,全部加註在了她身上!
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
她從小感受到的只有莊佩妤對她的厭惡!
可心中忽地又生出一種猜測——莊佩妤真的厭惡她嗎?是不是爲了讓酒鬼更加相信她是他的女兒,才故意表現的?
轉瞬阮舒便掐滅念頭——不要再幻想了!明明早在莊佩妤自殺死掉之後就決定不去糾結莊佩妤對她的感情!現在在幹什麼?!
莊佩妤帶給她的只有災難!先是攪和不清的兩億!又是陰陽怪氣的莊家!
手指不自覺在身側蜷縮,攥緊成拳頭。阮舒神情冷漠地盯住聞野尚亙住前路的腳:“我累了。”
雖有所示意,但其實並不等聞野反應,她已兀自跨過他的小腿。
聞野沒多加阻攔,目送她纖細而凜冽的背影消失在臥室的門後。
莊爻剛買了食物從外面回來,不見阮舒人,第一反應就是扭頭問聞野:“你的嘴又犯賤了?”
“她自己犯她自己的賤。”聞野自鼻子裡輕嗤出聲,也起身走人去客廳。
本想拿自己沒喝完的那瓶精餾伏特加,卻沒找着。
眸子一眯,他雙手抱胸,站在客廳拉門的過道處,徑直凝向阮舒所在的主臥的門,表情頗爲冷。
…………
翌日,天氣晴朗,碧空如洗,萬里無雲,據莊荒年說,算過了,也是個黃道吉日,宜入宅。
阮舒的衣着基本和昨天一樣,盤着頭髮,黑色裙子銀絲繡邊,只不過今天的妝比昨天明顯,濃烈的紅脣襯得她臉上的皮膚白到反光似的。
褚翹站在路邊。
車子從她的身側駛過。
後座的車窗恰好是敞開的。
她得以看到阮舒一閃而過的面無表情的面容。
冷豔。
這是褚翹最直觀的感受。
今天的跑步偶遇計劃沒法繼續執行了。
褚翹掂了掂手中的兩份早點,回到自己的車上。
忖了忖,她翻開那條前些天傅清梨發給她的短信,勾出號碼,嘗試着撥出去。
結果卻是關機狀態。
傅清梨的短信裡其實寫了:“褚翹姐,這是我三哥之前的號碼,我應該是被他拉進黑名單裡了,所以也許久都不曾和他聯繫過,不曉得他是否換過號碼。”
褚翹輕皺一下眉,撇撇嘴收起手機——傅三啊傅三,你老婆到底怎麼回事兒?
…………
飛往美國的私人飛機上,傅令元盯着外面棉花般成團的雲,眉峰緊鎖,思考着上飛機前交待給慄青的各項事宜是否有所遺漏。
乘務員送來餐點,暫且打斷了他的心緒。
傅令元轉回臉來,發現餘嵐又讓乘務員把飯菜端走。
“舅媽,你這樣總不吃飯,怎麼能照顧好少驄?”他折眉。
“沒胃口。”
“沒胃口也要多少吃點。”傅令元招招手讓乘務員把食物重新端回來餘嵐面前,“舅舅無法陪同,特意叮囑了我要好好照顧你和少驄的。你就當作不要爲難我交差,也得好好吃飯。”
餘嵐卻是起身:“我先去看看少驄。”
“不是五分鐘前剛看過?”傅令元拉回餘嵐,“少驄休息着,醫生和護士都在。他現在並不是有生命危險,舅媽你不需要二十四小時守在他身邊。而且,他自己心情也不太好,脾氣暴躁,講話沒輕重,舅媽你看着徒增難受。”
餘嵐聽言沉默。
傅令元安撫:“你放寬心,這次去美國要找的醫生是領域的權威,少驄的手會恢復成以前一樣沒有問題的。”
餘嵐輕輕嘆一口氣,先念了一小會兒的經,纔拿起筷子。
見狀,傅令元也轉回自己面前的飯菜,湛黑的眸子不動聲色地往更暗沉之處遁去——
其實,同樣一點兒胃口都沒有。
…………
阮舒盯着後視鏡,看到褚翹站在路邊,眼睛明顯追隨着他們的這輛車。
身影越來越小。
直至車子拐彎,完全不見了人,阮舒摁下開關,把車窗合上。
沿途江城陌生的風景。
不多時,車子停在昨日已來過一趟的莊家老宅。
以莊荒年和隋潤芝爲首,宅中的僕人齊齊等候在外面,大概是把所有人都招出來了,陣仗可比昨天要大多了。
阮舒在呂品的攙扶下下車。
“姑姑。”莊荒年迎上前來。
阮舒淡淡地“嗯”,攜呂品和拎着行李的莊爻往裡走。
穿過那扇沉重的雙開大門,跨過那高高的門檻,進入那座周圍全是高牆的院子……
…………
三個月後。
飛機降落,停穩。
傅令元走出機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