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芸芸上學一直都住在姑姑家。因爲姑姑家的房子就是學校後面的集資房,住這隻要五分鐘就能走到復旦附中的教學樓。因爲今天領了成績單就能回她在金岸區的家,紀芸芸所以起得格外早。
吃過紀昕買回來的豆漿油條,紀芸芸就卷着一本慕容雪的散文集去了教室,準備先在教室看一會書打發時間。走到教學樓的時候,學生會的兩位幹事,已經在貼紅榜了。
紀芸芸駐足看了下高二已經貼過了,第一名就是醒目的蘇虞兮三個字,至於後面的就都已經成爲陪襯。
下一張就是高三的紅榜,紀芸芸成績還算可以,在高二下半期的期中考試也進過年級前二十。她覺得這次她考的還可以,就想看看有機會上年級前二十沒有。
等兩位幹事貼完,紀芸芸看到第一名高三(2)班的陳浩然,就想起了哪個讓她有些恨恨的胖子。在往下掃,沒有她的名字,就轉身打算去教室。
走的時候看見幹事又貼了幾張卷子上去,紀芸芸有點好奇,走過去就看到姓名欄填寫着程曉羽三個字,那字形美的那麼熟悉,在一看得分150分,滿分。
紀芸芸就驚訝了,語文可以說是得滿分最難的科目了。一般作文,卷面整潔就會給老師無限多的機會扣分。華夏高考歷史上都沒有語文能得滿分的。大文豪季羨誠,高考語文都只得了148分。
瞧到第二張卷子的時候,程曉羽就因爲寫錯了一個字,扣了兩分。紀芸芸看到這裡就已經腦子一團漿糊了,爲什麼被扣了兩分還是滿分。再滿懷疑問的往後面看,一排的紅勾,都沒出錯。
直到最後一張卷子的作文題,無比熟悉的題目,以夢想爲題,紀芸芸自己寫的就是夢想踏上國家大劇院的舞臺表演舞蹈。
在掃過去看程曉羽的卷子,看那斷句一目瞭然,明顯就是詩歌。作文題一般是不許寫詩歌的,紀芸芸心裡清楚。想到程曉羽寫的《世界上最遠的距離》,就猜他一定寫了首連老師都震撼的詩歌。
紀芸芸迫不及待的走近公告欄,看卷子上裡那一行行狷狂的文字。
旁邊已經有人在大聲的吟唱了。
《以夢爲馬》—詩歌除外
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
和物質的短暫情人
和所有以夢爲馬的詩人一樣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萬人都要將火熄滅
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
此火爲大開花落英於神聖的祖國
和所有以夢爲馬的詩人一樣
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此火爲大祖國的語言和亂石投築的梁山城寨
以夢爲土的敦煌——那七月也會寒冷的骨骼
如雪白的柴和堅硬的條條白雪
橫放在衆神之山
和所有以夢爲馬的詩人一樣
我投入此火這三者是囚禁我的燈盞吐出光輝
萬人都要從我刀口走過去建築祖國的語言
我甘願一切從頭開始
和所有以夢爲馬的詩人一樣
我也願將牢底坐穿
衆神創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帶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糧食是我珍愛
我將她緊緊抱住抱住她在故鄉生兒育女
和所有以夢爲馬的詩人一樣
我也願將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守望平靜的家園
面對大河我無限慚愧
我年華虛度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夢爲馬的詩人一樣
歲月易逝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馬兒一命歸天
千年後如若我再生於祖國的河岸
千年後我再次擁有中國的稻田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馬踢踏
和所有以夢爲馬的詩人一樣
我選擇永恆的事業
我的事業就是要成爲太陽的一生
他從古至今日
他無比輝煌無比光明
和所有以夢爲馬的詩人一樣
最後我被黃昏的衆神擡入不朽的太陽
太陽是我的名字
太陽是我的一生
太陽的山頂埋葬詩歌的屍體——千年王國和我
騎着五千年鳳凰和名字叫"馬"的龍——我必將失敗
但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
紀芸芸一口氣看完,總覺得胸中有洶涌的情緒在沸騰澎湃,但又有深感無力的哀傷。在看後面一大段都是閱卷老師用紅筆寫下的賞析,佔用的篇幅比她寫的作文還長。
詩人是追求遠大宏偉目標的,“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在他們的一生中,由於堅執高尚的信念,使得具體的日常生活貧瘠無告,但他們並不以此爲意”物質是短暫的,它並不值得我們去孜孜以求、錙銖必較.所以詩人說只做“物質的短暫情人”。詩人的榜樣就是人類詩歌偉大共時體上隆起的那些驕子,那些懷有精神烏托邦衝功的詩歌大師們。“和所有以夢爲馬的詩人一樣”,詩人不怕生活在壓抑、誤解的此在世界。在生存茫茫的黑夜中,在一個“二流歲月”,信仰、純潔、勇敢、愛心這些燭照過人類的精神之火都次第熄滅了。許多詩人以此爲藉口,轉而去寫虛無、荒誕的詩歌,有許多詩竟成爲爲虛無荒誕做辯護的東西。但詩人不以爲然,“萬人都要將火熄滅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此火爲大開花落英神聖的祖國”。這裡,有對詩歌功能的重新認識,詩是一次偉大的提升和救贖,它揹負地獄而又高高在上,它要保持理想氣質和自由尊嚴,要抵制精神的下滑。在實現靈魂救贖的同時,詩人亦完成了個體生命的昇華:“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詩人是對作爲“存在之家的語言”(海德格爾語)深度沉思的人。詩人意識到人類本質特徵之—的語言受遮蔽的境遇,澄明及提升的可能,以及通過拯救語言來創造精神發展精神的現實依據,因此,對語言的理解關涉到對生存和生命的理解。在這裡,詩人寫出了他對祖國文化深深的眷戀和自覺的歸屬感,“祖國的語言和亂石投築的梁山城寨/以夢爲上的敦煌”。這裡的語言除本義外.還擴展到種族的文化氛圍這一更遼闊的“語境”。這些是詩人精神中代代承傳的“語言譜系”,詩人要光大它們,“投人此火”,“甘願一切從頭開始”,“去建築祖國的語言”。但在一個被“文化失敗感”籠罩的中國知識界,要重新激活昔日的傳統是格外艱難的,它不僅對詩人的理解力、創造力構成考驗,對其信心和意志亦構成考驗。它是一種主動尋求的困境,並企圖在困境中生還。
“我年華虛度”,沒有寫出其載力與抱負相稱的詩篇,“面對大河我無限慚愧”。但人死了,抱負不會消失。於是,詩人假想了自己的“再生”。這“再生”,不是緣於留戀塵世的生命,而僅是爲了續寫生前未完成的宏大詩篇。“千年後如若我再生於祖國的河岸”,“我選擇永恆的事業”。這“永恆的事業”,還是寫作“民族和人類結合,詩歌和真理合一的大詩”!因此,讖語又體現出其輝煌的一面:“太陽是我的名字/太陽是我的一生/太陽的山頂埋葬/詩歌的屍體——幹年王國和我/騎着五千年鳳凰和名字叫‘馬’的龍”,詩人的精神氛圍彌散開去,召喚和激發了活着的中國詩人們。生命易逝,“我必將失敗”,——“但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
這首詩體制不大,但境界卻格外開闊。在強勁的感情衝擊中,詩人穩健地控制着思路,三個層面,彼此應和、對話、遞進,結構嚴飭、硬朗。在高蹈的理想與謙卑的情懷,生命的聖潔與脆弱,詩人的舛途與詩歌的大道……這些彼此糾葛的張力中,書寫了一箇中國詩人的赤子之情。
這不是一篇考試作文,這是華夏近代史上最華麗深切的悲鳴。
這也不是一個高中生,這是屬於這個時代圖騰一樣的偉大詩人。
紀芸芸感覺自己已經有點處於魂飛魄散的境地了,她知道程曉羽的文字很好,從《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她就覺得程曉羽是個才華橫溢的人,但沒有想到老師都覺得他已經是個詩人了,詩人多麼神聖的稱呼,多麼光榮的讚美。
紀芸芸又去看旁邊貼的數學試卷,零分。她不由得笑了,在看到程曉羽用詩歌答題,更是覺得詩人都是有性格的怪人。天才跟奇葩的結合體。心裡不由得對程曉羽後面對自己的冷淡態度釋然。他的天才橫溢的確有驕傲的資格。
這個時候的女文青紀芸芸已經把程曉羽的等級上升成偶像,而不是同齡人了。思慮了片刻,紀芸芸決定回姑姑家,把那首《世界上最遠的距離》貼進公告欄裡。
她只是一時衝動,單純的認爲這樣好的詩歌,必須拿出來和所有人分享。
然後事情就令人意想不到的朝失控的方向奔馳,所有人都以爲這是程曉羽寫給紀芸芸的表白詩。
紀芸芸嘗試辯解了幾次,也沒有人認真的聽,只是一陣嬉笑,說她解釋就是掩飾。而她其實也不反感別人這樣的誤解,甚至心裡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