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轟隆!轟隆!
天穹之中,雷聲更烈,雨水更急!
慘白的雷光一時映照於這一線天下的雷神洞外,將對面的山壁映照得一片灰白!
雷光乍然而亮之時,蘇午、丹加、慧沼的形影便被一瞬間拉長,雷光倏忽消寂之時,四下裡又是昏沉沉一片了,只餘那些腳印交替着延伸進雷神洞更深處,原本一眼就足以看盡的雷神洞,此時彷彿沒有了盡頭。
那映在天地間的雷霆,亦像是落入了洞中。
雷神洞中白茫茫的一片雷光肆虐,蘇午的眼中只剩那對手拉着手沿路狂奔的中年夫婦的身影,他大步追向那對中年夫婦的背影——他與二者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
慧沼跟在蘇午與丹加之後,最後一個踏足雷神洞內。
他真正步入雷神洞中後,方纔發現,一步踏入雷神洞以後,洞外與洞內便已是兩重世界。
從洞外往洞內看,只看到那些由小至大的腳印不斷延伸,延伸進白茫茫一片的所在,而真正履足雷神洞後,便會發覺,此間哪裡是一個山洞?
這分明是一處水霧蒸騰、雲雷隱隱的湖沼大澤之畔!
“雷澤之墟……”慧沼已然明白,他與蘇午、丹加今下真正踏入那‘雷澤’遺留的廢墟之中。
他先前還須藉助風門脈竈王爺所具備的‘伏羲血脈’,纔有可能在雷神洞中觀見‘雷澤之墟’,繼而在雷澤之墟當中,尋得‘雷音迷藏’,而今只循着雷神洞內那些因果留影留下的一道道腳印,便步入了這雷澤之墟當中。
一切或如教主所言,幕後存在早已準備好了一切,只等夠資格的旁觀者前來觀禮,觀看它完成這一場盛大的儀軌。
但‘雷澤之墟’能夠敞開,也或許另有原因。
幕後存在準備好了一切,只待一人入局——慧沼的目光落在前方蘇午的背影之上。
那青年人拔足狂奔,在這無從辨別方向的雷澤之墟當中,最前方那對手拉着手的中年夫婦,似乎就是他要去往的目的地。
一縷縷狂烈而威嚴的氣息從那青年人身上升騰了出來,在他腦後交織着,盤繞成一面黑紅的輪盤。
無數晦澀難懂、又栩栩如生的甲骨文字一圈一圈篆刻在那面黑紅輪盤之上,那面黑紅輪盤如心臟般收縮着,它的每一次收縮,都令這雷澤之墟中響起激烈的心跳聲。
那一聲聲如雷霆般的心跳聲裡,又蓄積着噴薄的情緒。
感應着那震耳欲聾的雷聲中蓄積的情緒,慧沼沉沉地嘆息了一聲,低語了一句:“父母之愛,孰能割捨……”
他的身形化作重重圓光,遮護於蘇午、丹加之後,其聲音不斷傳入蘇午耳中:“如今教主自心生亂,性意難以自持,不能定心定性,於此詭譎亂局之中,恐被妖邪所趁。
貧僧此時出言,或許不合時宜。
然若貧僧再不出聲,待到尊者回過神來,只怕一切俱將悔之晚矣——
咄!
醒來!”
“醒來!醒來!醒來!”
慧沼法性聚作千鈞鐵棒,一棒朝蘇午流露於外、難以自持的性意敲打過來,欲以此‘當頭棒喝’,令蘇午心神重歸清明,定住念頭!
此棒喝之聲,一時蓋過了四下轟烈的雷音!
然而蘇午當下心性亦極清醒無比,他知道自己正在做甚麼,亦早算好了這樣做會引發的後果——是以哪怕今下慧沼直接以法性衝他發出棒喝之聲,亦難以移轉他的心意!
他緊緊盯着最前頭的那對中年夫婦。
那對夫婦,就是他的父親蘇銓、母親鄭春芳。
父母的兩縷因果,竟遺留在了這華山雷神洞前——這是蘇午從未想到過的事情,在他印象裡,父母也從未來過華山!
可他們的因果此下卻偏偏留在了此間!
此中或許有想爾攜裹現世諸名山大嶽龍脈因果,一同與他降臨於大唐時代,繼而引致現世諸名山大川龍脈沾染的因果,與大唐本有的諸名山大川龍脈本有的因果相互衝撞,繼而就此錯亂的原因。
亦或許本就是想爾收攝來蘇午父母的兩縷因果,想以此設局,引蘇午深入局中!
至於此時,蘇午踏足雷神洞內,致雷澤之墟顯現。
而‘想爾’亦或許那‘幕後存在’若有藉此引蘇午入局的目的,那麼它們的目的已然達成一半。
蘇午卻不想理會自己如今一時‘任性之舉’,又會成全誰的算計、落入誰的圖謀之中,他只是追尋着父母遺留下來的那一串串腳印,便感覺從中汲取到了無盡的力量,並且這股力量愈來愈強——
咚咚!咚咚!咚咚!
狂烈如雷的心跳聲響徹水霧蒸騰的雷澤之墟!
那全由‘人祖根脈’聚化形成的黑紅之輪,在蘇午循着蘇銓、鄭春芳的腳印不斷向前之際,亦跟着不斷膨脹、擴張!
貫徹古今天地冥冥之間的劫運化作了大火,那大火淹沒過黑紅之輪,卻將那面黑紅之輪託舉得更高!更高!
無數劫影,聚作金鱗,盤繞黑紅之輪一層又一層!
見‘當頭棒喝’都無法‘喚回’蘇午心意的慧沼,神色愈發凝重,但他忽然間注意到蘇午頭頂那面越發強盛、洪烈的黑紅之輪,感應着蘇午體內噴薄欲出的強旺生機——如今尊者這副體魄,竟都讓慧沼生出了‘法性自晦’、‘見神而壞’的感覺!
慧沼借‘小西天世界’之修行,已以另一種方式,繞過彼岸之上的佛陀,證就空性,致法性虹化——可這等同於‘在此岸’之境界的法性,臨於蘇午體魄,忽有自慚形穢、見神崩毀的跡象!
西天教主這般體魄——竟先其性意一步踏過了此岸!
這般體魄,必在‘此岸之中第一峰頂’!
心中陡有此念,慧沼悚然而驚!
而那化作淺淡月牙伴在蘇午之側的丹加,此時顯出淡淡形影,目視慧沼出聲說道:“尊者先前令我觀看‘劈山救母圖’,此圖出自乾陵無字碑上,一直被唐朝皇帝視作窺察天后異變的重要窗口。
原本我們盡皆以爲,華山之下藏有絕大恐怖,而今那未名存在的一切籌謀,皆爲此大恐怖出世,而天后則能借此助長‘龍華樹’長成,以啓‘龍華三會’——”
說到這裡,丹加頓了頓,眼神愛護地看着那追奔向遠方的蘇午,她放低了聲音,輕輕道:“如今看來,華山之下或真藏有什麼大恐怖——但那‘劈山救母’之事,亦必是真正存在的。
只是那救母之人,並非唐朝皇帝。
那被救下的‘母親’,更非野心勃勃的天后。
劈山救母之人,或許就是尊者……
和尚莫非看不出來麼?
此間雷澤之墟,於尊者修行大有裨益。
此間種種力量,皆在滋養尊者的體魄與性魂——他原本已漸漸薄弱的‘人性’,已由此再度茁壯生長了起來。
也或許……孩兒唯有依偎在父母身旁的時候,纔是最純粹爲‘人’的時候呢……”
“那華山之下,若真蘊有絕大恐怖。
而尊者欲行劈山救母之事,豈不是會將那大恐怖也放出來?如此豈不會完成諸方圖謀,致天后所謂龍華樹徹底長成,致天下生靈塗炭?!”慧沼嘆了口氣,一時有些頹然,一時又重新振作心神,緊緊盯着紅衣綠裙的丹加,再度出聲相問道。
丹加莞爾一笑:“天下蒼生如何,後事種種,誰又在乎?”
慧沼聞言,面色一滯,眉毛都立了起來:“你——怎能如此?!”
“和尚安下心罷……”丹加轉回身去,追近蘇午的身影,“如若尊者爲一己之私舍下蒼生性命,那他便不是我心愛的尊者了。
他既然這般做了,自有他這般做的理由。
也或許——他所走的路,纔是真正的破局之法。
你莫非未有發現麼?
尊者的生身父母只是在此間遺下兩縷因果,可這兩縷因果卻比其他所有因果都堅持得更久,至今未有消散之跡象。
這兩縷因果看似是舊有之因果,但卻與今時的尊者產生了牽連。
父母子女之間,彼此亦有冥冥感應,彼此亦會互相呼應……”
“這終究只是推測……”慧沼垂下眼簾,出聲反駁了一句,但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之時,他內心實已被丹加所言說服。
那些所謂父母子女之間的冥冥感應或許從無真正依據,但慧沼其實亦深深覺得,它們俱是真實存在的。
他自心底已被丹加說服,又何談再反駁對方甚麼?只得沉默地跟從於化作綠色月牙、遮映於蘇午肩膀之上的丹加身後。
……
父親、母親的背影四下,黑暗如潮水般翻騰而來,充塞擠壓於他們的身影周圍,蘇午目光緊追着他們的背影,似乎只有他們存在的地域,方纔有一線光明,他才能於其中獲得一線喘息之機。
雷澤之墟中紛涌的力量都倏忽消寂而去。
大地變得乾枯而龜裂,四下裡蒸騰的霧氣俱消散不見。
似乎這片自上古流落至今的地域,覺察到了自身的力量被源源不斷地輸送至蘇午身上,壯養了蘇午的體魄與性意——這絕對違背了它的本願,於是它停止了對蘇午的‘供養’。
可它主動停止‘供養’沒有多久,隨着蘇午履足於那些深深烙印於大地之上的、兩排並行的腳印,雷澤之墟中便被迫地升騰起了水霧,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水。
這不會令人覺得吵鬧、如春雨一般的雨水澆灌在蘇午身上,內中蓄積的雷澤力量,便又一次開始對他的供養。
而父母親的身影越行越遠,他們像是駐留於兩扇明亮的窗戶之後,隔着無盡的黑暗,與蘇午對望。
他們模糊的對話聲、慌亂的言語聲,終於一點一點被蘇午捕獲到,被他漸漸聽在心裡。
“春芳,阿午出車禍了,咱們得趕快回去一趟!”
“啊——”
“老婆你先別慌,先別慌……”
“……”
“這不是普通的車禍,監控裡都沒有出現任何肇事車輛、肇事司機,可年輕人經過這個路口以後,身上卻直接出現了嚴重車禍傷……”
“怕是搶救不回來了……”
“沒有肇事車輛,沒有肇事司機,可我們的孩子卻明明是受車輪碾壓致重傷——難道是有鬼害了他嗎?
我的阿午……”
“你不要擔心。
就算是鬼神,我們也得把阿午從鬼神手裡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