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曖在乘輿內聽得心驚不已,急忙起身,由翠兒扶着向外走。
身子剛探出去,便見一衆軍卒在四下裡奔忙,雖不見如何慌張,但形色間卻難掩惶然惴惴之意。更奇怪的是,很多人竟急匆匆的跑去附近砍伐樹木枝幹,不知要用來做什麼。
她愈發覺得有異,顰眉問:“廠臣,究竟出了何事?”
徐少卿微一躬身,淡然應道:“公主勿驚,不過是前方有一夥賊匪流寇來襲,兵力不再少數,眼下大隊人馬已不及出谷。爲策萬全,請公主先行離去,臣料理完這頭,自會帶人追上。”
言罷,朝旁邊使了個眼色,不待她追問,便略一拱手,卻身而去。
一旁的冗髯檔頭隨即攔在面前,擡手向谷口方向一指,恭敬道:“小的奉命送公主動身,請。”
高曖將信將疑,有些茫然的隨着他向前走,卻忍不住又回頭去望。
究竟是什麼樣的賊匪,會讓他如此緊張?
這實在太不尋常了,尤其是他那目光中流露出的不安,別人或許瞧不出,可對她而言卻是彰明昭然,再清楚不過了。
她越想越是心驚,堪堪走到馬匹前,便頓住腳,轉頭問道:“前方究竟出了何事?你如實告訴本宮。”
那檔頭聞言微一尷尬,便正色應道:“回公主殿下,正如方纔督主大人所言,前方哨探發現一股賊匪流寇迎面而來,人數甚衆,只恐不易對付。公主殿下千金貴體,自然不可以身犯險,還請快些隨小人出谷繞行,待到了安全之地,督主大人自會隨後跟上。”
她聽對方說得滴水不漏,反而更加認定自己猜得不錯,轉過頭,直視對方道:“你不用替徐廠臣掩飾,合起夥來欺本宮無知,我若寬心,便不會問了。望你快些說出實情,否則今日本宮是斷然不會走的。”
那檔頭昂然七尺,身材魁梧,此刻瞧着那柔弱卻又堅定的目光,不由竟有些心虛:“這……公主殿下說笑了,軍情如天,小人怎敢拿這等事胡說八道?還請公主快些動身,若真出了差池,小人便是粉身碎骨也難贖其罪。”
“好,既然你不肯說,本宮便只好親自去問徐廠臣了。”
高曖目光決然,轉身便走。
那檔頭吃了一驚,這時候再回去,徒然誤了逃走的時機不說,自己定然還要被廠督重責辦事不力,那可同樣是吃罪不起,一咬牙,趕忙叫住她,索性將實情大致說了一遍。
翠兒本來就有些慌張,這時聽着聽着已嚇得面色慘白,當即忍不住拉着高曖,顫巍巍地央求道:“公主,奴婢聽說獫戎人殺人不眨眼,咱們……咱們還是快些走吧。”
高曖攥着衣角,手心中汗水涔涔,不禁也愣住了。
之前從那老農口中也聽聞了獫戎人的兇蠻殘忍,但那時只覺有些義憤同情,而當知道三哥已將他們擊退驅逐後,心中安慰之餘,卻並沒如何在意,沒曾想自己現下竟然也碰上了。
“時間緊迫!獫戎人的騎兵片刻便到,耽擱不得,請公主速速隨小人離去,督主那邊也可安心禦敵!”
那檔頭說着,便伸手將馬拉了過來。
高曖似是纔回過神來,瞥了一眼,忽然搖頭道:“不,我不走。”
“什麼?”翠兒和那檔頭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
她卻不再言語,猛地一轉身,便快步向回跑,卻沒留神草枝絆到裙襬,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上。
翠兒趕忙追上去扶住她,急道:“公主,回不得!你是金枝玉葉,若被獫戎人捉了去,那……”
“公主千萬不可意氣用事,此時不走,一旦敵人兵至,便再沒機會逃了,公主莫要逼小人無禮冒犯!”那檔頭也在旁邊頓足催促。
高曖卻似充耳不聞,推開翠兒,加快步子,很快便回到了谷地深處。
那身穿白色曳撒的昂然身影正立在人羣中,神色平靜的分撥指揮,從面上瞧不出半點慌亂。
她輕吁了一口氣,那顆心便更加堅定。
而此時徐少卿也瞥眼望見了她,那眉間登時便蹙結在了一起,當即袍袖一擺,快步迎上前來。
“公主怎的還未走?”
他話中暗暗負着氣,目光卻瞥向那跟在她身旁的檔頭。
那檔頭苦着臉,但知道廠督大人的脾氣,卻不敢分辯,垂首立在旁邊,嚇得大氣不敢出。
“廠臣莫要怪他,是我自己要回來的。”
高曖咬脣望着他,方纔還是滿腹怨怒,可一見那張俊美的面龐,便又軟了下來。
徐少卿卻沒看她,仍冷冷地斜睨着那檔頭,森然道:“公主不必替他求情,臣自有道理。連這區區小事都辦不好,東廠的差事便也不用做了。本督這裡先給你記下,即刻送公主離去,莫再讓本督說第二遍。”
那檔頭嚇得面無人色,正要應聲,卻聽高曖又道:“廠臣再說這般狠巴巴的話也沒用,我是不會走的。”
他回頭望着她,凜然的目光中泛起一絲責備,又帶着些許無奈。
“公主想是已知實情,臣也不是有意欺瞞,只是事出突然,敵衆我寡,疏無幾分勝算,決不能讓公主以身犯險,還請聽臣一言,速速離去,以策萬全。”
高曖毫不避讓的與那雙狐眸對視着,悽然一笑:“廠臣的意思是,明知不敵,你卻還要帶着手下和這些兵士在這裡苦守,爲的便是要保我一人的性命?”
她說這話時,聲音不自禁的提高了些,周圍不少人都聽到了,有的擡頭,有的側目,偷眼向兩人瞧過來,但隨即又各自垂了下去,手腳卻都不約而同地慢了,似乎都在暗自傾聽。
徐少卿目光在周圍掃了掃,索性也不再避忌:“臣奉皇命,領這些東廠和龍驤衛兄弟一路護送公主前往洛城,沿途不曾稍待,幸得亦無差池。今日突逢變故,臣等捨命保駕也是天經地義,若公主陷於戎賊之手,我大夏社稷顏面何存?臣等就算僥倖留得性命,又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還望公主不要一意孤行,讓臣等的忠心到頭來都付之東流。”
他說話時故意暗暗送氣,聲音隨不算響亮,但卻經遠不衰,幾乎所有人都聽到了。
不管是旁邊的東廠檔頭、番役,還是龍驤衛的衆兵士,心中都是一凜,不由省起此行的職責所在,面上的惶懼之色淡了許多,漸漸重又變得沉毅起來。
也不知怎的,在高曖聽來,他這番言語竟像是隻對她一人在說,彷彿要把心剖出來似的。
她也四下裡環視了一眼,忽然覺得這景色宜人的山谷莫名有些悲涼,卻又有種別樣的美,紅着眼眶,緩緩搖頭道:“廠臣差了,地藏菩薩偈語有云’衆人度盡,方正菩提,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以廠臣與衆人之不幸換我一人之性命,到頭來不過徒增惡業,究有何益?倒不如生死同心,不分你我的好。”
堪堪說完,好像將這些日子鬱積的不快和沉悶都吐盡了,吁了口氣,噙笑與他對望着,她瞧得出,他懂得自己話中之意。
這一瞬,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其餘都已化作虛無。
遠處,山谷的對面已隱隱傳來密而不亂的馬蹄聲,如同擂響的戰鼓一般,竟似連大地都在震顫。
徐少卿卻在笑,而且笑得暢懷。
“公主這般說,是逼着臣此戰非勝不可咯。”
高曖也是一笑,盈盈而立,巧盼嫣然。
人羣中的洪盛左右瞧了瞧,忽然振臂高呼道:“弟兄們,護衛公主周全既是陛下旨意,更是咱們龍驤衛的本分!如今不光徐廠督大人,就連公主殿下也不願先行離去,咱們寧不自愧?獫戎人又怎樣?還不是爹孃生養,血肉之軀,今日便與他們拼了,也好叫那幫戎賊知道大夏兒郎的血性!”
衆兵士聞言,身子便如憑空注入一股勁力,如風帆一般鼓脹起來,望着山谷對面的目光中再無半點恐懼。
徐少卿挑脣一笑,朗聲道:“結陣,迎敵!”
洪盛應了一聲,大步上前喝道:“□□手在前,□□準備!”
那陣前早已用又削尖的樹幹斜插在地上製成了防馬柵,二十餘名龍驤衛□□手或單膝跪在柵後,或隱蔽在山岩之側,均已經搭箭上弦。
而在他們身後,則是清一色手提四尺長鋒,執生鐵盾的刀手。
這時,遠處的峽谷內已能看見幾騎身影來回穿梭,顯是獫戎人也發現了他們,正在小心哨探,並未輕易上前。
徐少卿送高曖重新回到車駕上,想了想,將那柄烏金匕首也塞給了她。
“只要臣一息尚存,定會護公主周全,這兵刃留在身邊,不到迫不得已,千萬莫作那般想。”
高曖自然懂得這話中的意思,衝他含笑點點頭,將那柄匕首緊握在胸前。
他也不再多言,耳聽得對面馬蹄聲忽然驟起,猶如雷聲般迴響在山谷中,便撒手撤了簾子,吩咐兩名檔頭帶着幾個番役守在乘輿旁,寸步不得離開,自己則大步向陣前走去。
“嗚,嗚——”
沉悶的號角聲傳來,似是對方將要結陣的訊號。
他身子輕輕一縱,躍上山岩,便見前方谷地內已涌出了數十名騎兵,後面隱隱綽綽還拖了老遠,瞧着似乎不止五百騎的樣子。
那些人頭頂左右各結着一束怪異的髮辮,赤着精壯健碩的上身,胸口隱約紋有刺青,手中提着如彎月般的利刃,果然是獫戎人的打扮。
他們看着對面嚴陣以待的隊伍,似乎並沒如何在意,一個個眼中泛着血紅色的貪婪光芒,有人甚至還伸出舌尖舔着彎刀的鋒刃,像是迫不及待要進行一場嗜血的殺戮。
只見領頭的那人將彎刀高高舉過頭頂,打着旋揮動幾下,口中發出狼嚎般的“嗷嗚”聲,其他人也和着他,如羣狼共吠,令人聞之頭皮陣陣發麻。
忽然間,只見那最前面的隊伍開始收攏,並作楔形,猛然間同時催馬加鞭,如一柄尖銳的長矛,山呼海嘯般向夏軍陣前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