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最直接的意思,就是離陸地遙遠的大洋,並無其餘特殊的含義。
只是這裡如魔沼海那般詭異兇險的環境尤其多,其中縱橫的強大魔獸也數不勝數,於是在絕大多數人心裡,深海一詞還代表着純粹的危險。
但事實上,這裡並不是不存在如近海一般,相對來說安寧祥和的海域,只是較爲稀少而已。
眼下這片海域,初來乍到,少年是有過這種猜測的,外加對比地圖,發覺已然離王者級魔獸領地不遠,更以爲自己撞大運,接下來一路必是一帆風順。
甚至,他還有過設想,即使這裡不是那種稀少的平靜地帶,也有可能是當初突然消失的一大片近海,其實是與深海發生空間錯位,挪移到這邊來了。
只不過,方纔經過的地帶是一重兇險過一重,以這般趨勢,此地的環境理應也不會有多好,結果眼前卻是一派風平浪靜,與直覺截然相反,反倒更使人犯怵。
更關鍵的,倘若真有危險,卻不知來自何處,只會使自己陷入被動的境地,使得危險對自己的威脅更大。不像直覺那般虛無縹緲,這一推論倒是實實在在擺在眼前,不得不正視的。
他心中一時間雜亂不定,奈何此行目標還未完成,若是尚未遇見當真無可抵擋的危險,只因着一時的膽怯就調頭回返,導致任務告廢,只會封死自己最後一條出路,把困境變成絕境,畢竟,像此番查探王者級魔獸動靜的,能獲得巨大功勞的任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也絕不可能放棄。
好在,身上最強的一個防禦類道具,星界行者製作的法袍,別說深海中諸般險惡環境,據那些大法師說,就是混沌之中也能撐上那麼三兩息,情況最壞也能保證自己全身而退。因而,略作思忖後,他暫時先把諸般想法拋諸腦後,小心翼翼地駕船前行。
結果,剛起步,一聲鳥鳴,改變了少年的心思,叫停了他。
海鳥,在海上,盤旋,鳴叫,從哪一點來看,都再尋常不過。
只是,倘若再加上一點,每次鳴叫之間的間隔都是一樣長,乃至於連少年那白銀騎士的敏銳感官都分辨不出長短區別呢?
這,就是在第三次鳥鳴的時候,直覺立刻在他思維中點亮的一個念頭。
這一發現不是偶然,換作任何一個人,在危險不可知的環境中,都會時刻注意周邊的一切要素,高空中那隻孤零零的海鳥,少年雖未特意望去,卻一早就暗中對其留了份心眼。
他擡頭遙望過去。
那隻海鳥,在空中盤旋,不,更準確地說,是在原地折返。
先是順着船尾朝向而去,飛不過數米,一雙純黑色的眼睛,忽有血光閃過,它冷不丁一個調頭,順着船頭朝向而來,返程時動作僵硬,眼神晦暗,如提線木偶一般。
及至桅杆上方,忽地一個激靈,它的眼神瞬間又恢復了靈動,清醒過後的下一秒,全身炸毛,原地急促地鳴叫了一聲,連連撲扇雙翅,似是遇見天敵那般驚慌不已,忙不迭調頭,順着船尾朝向飛去。
過不得數秒,開頭那一幕再度發生在少年眼前。
如此又是一遍循環,周而復始,無有變化,好似一段循環播放的影像,殊爲詭異。
這一刻,少年莫名地想到了一則希臘神話。
那是一個名叫西西弗斯的人,因故觸犯了衆神。諸神爲懲罰他,便要求他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因巨石過於沉重,每每未到山頂就又滾了下去,以致他前功盡棄。於是,西西弗斯不斷地重複着這個無效又無望的勞作,永無止息。
對於西西弗斯來說,這樣的處境起源於諸神的懲罰,本應是一場無止境的折磨,但日復一日天長地久,當過往已煙飄雲散在記憶深處,而眼前的巨石纔是自己生活的全部時,很難說,他到底是該讚美這充實的幸福,還是該痛斥這絕望的虛無。
那麼,對於這個海鳥來說呢?
它不是人,心智矇昧,沒有人性,只有獸性。
它不會在漫長的歲月中,蘊養出大智慧,進而坦然地接受生活中的一切困窘。
它只會順着本能,掙扎,即使徒勞,仍是掙扎,但凡有一絲機會,不停地掙扎,哪怕不過是鏡花水月,海市蜃樓,可望而不可即。
更可惜的是,這麼多擺在面前的事實,它那簡單的思維,也是理解不了的。因而,對於它自己來說,平白地遭受着這卒然加於身,且永無止境的折磨,何其無辜,何其痛苦。
這樣的命運加諸在身,它是可悲的。
少年嘆了口氣,屈膝微蹬,身形猛地竄入高空,擒住了剛好飛到桅杆上方的海鳥。
身形下落,立足於桅杆頂部,少年一邊安撫着海鳥,一邊將其體內的猩紅之力抽了出來。
這弱小的生靈,仍驚慌地鳴叫着,努力揮扇雙翅,想要擺脫少年手掌,重返高空,對於它來說,控於少年之手,與控於猩紅之力,並沒有多少區別。
少年再度嘆了口氣,原先爲它安危考慮,本欲將其留在身邊的心思,立時打消了,轉而瞅準船尾朝向,雙腳一頂桅杆,橫躍而去。
凌渡在半空中,他雙手往外一捧,那海鳥當即順勢展翅,遠走高飛,沒有一絲留戀。
四周海域沒有顯化在生靈體外的猩紅之力,不會重新控制海鳥,使少年的舉措白費,於是墜落的途中,他便看到那海鳥,劃過一段遙遠的距離,背影縮成了一個黑點。
噗通一聲,他帶着滿足的笑容,沉入水中,又在這時,笑意凝固在臉上。
前面,後面,左邊,右邊,以及腳下更深處,就像盛夏時節的夜晚,遍佈螢火蟲的樹蔭草叢一樣,到處都閃着光。
只不過,這光,是血色的。
是同那海鳥身上的狀況一樣,生靈被猩紅之力操控的標誌。
眼前,無邊無際的海水中,無窮無盡的海底生物,弱小如蝦蟹,強大如魔獸,無一例外,盡皆原地打轉。
海底深處,還有一道身影,比之先前那兩個僅攻擊的餘波,就差點打破防禦罩的巨獸,還要龐大。
環繞在其身體四周的無數雙碩大的眼珠,不時亮起,變作一團光圈,從少年的角度看去,讓人幾乎以爲,自己是在某個直升機停機坪的上方。
對於少年來說,這並不有趣,相反,原本還爲救得一個可憐生靈而欣喜的他,看到這一幕,卻感到無比地受挫。
他默默地划動四肢,鼓足全力衝出水面,落回到甲板上。
猩紅之力是無主的,即使猩紅大君,也未曾從信徒意志中,發掘出代表猩紅之力的那一方面深層力量,進而形成神格。祂只是藉着信徒相信自己即是血月災禍的源頭這點,將己身寄託在一些猩紅之力上,在研究掌控猩紅之力的道路上,不過比人族正神和巫師們,多了一點先天優勢而已。
換言之,大凡無人操控的猩紅之力,其作用必定是因其特性而被動發生的,就像火焰,沒有巫師操控的火焰,不會幻化出一張人臉,只具備燃燒物體,放光放熱的基本功能,也就是說,受猩紅之力侵染的生靈,非瘋即死,不會有第三種結果。
這是在過往研究血月的歲月中,同猩紅大君打過許多次交道後,巫師們得出的統一論調,即使跟少年露了好幾回巫師老底的中年紳士,私下裡對此也不曾提出過別的觀點。
少年原以爲海鳥盤旋是個特例,畢竟,空氣中的魔力堪稱微量,且未曾借法術模型以容納,絕大多數普通生靈,包括非巫師的人類,呼吸時無意中納入體內的稀疏魔力就只會短暫駐留,按照所有人一致認可的,猩紅之力引發魔潮,魔潮引發獸潮的論調,那麼海鳥會受猩紅之力影響,只能是因爲正好體內暫時存在魔力,被猩紅之力藉此控制住了它的心智,而且,因着魔力稀少,所以控制得不徹底,以至於它在清醒和沉淪中,反覆掙扎。
他原本是這麼想的,直到剛纔。
如果不是有誰成功掌控了猩紅之力,那麼,也許猩紅之力並非無主,也許血月並非偶然的災難。
按照中年紳士的說法,掌控猩紅之力的最後一程賽道,還在這一次血月異變之後,也就是說,自血月出現的那一刻起,數十年來,世間發生的一切,都在一位幕後黑手的操控之下。
這般世界級的大手筆,只有遠古的泰坦巨人一族纔有,再聯想到即將涉及整個位面宇宙的大災變,不禁讓人汗毛倒豎。
少年稍作深呼吸,平復心境。
心思電轉,不一時,從這些重大發現中,他得出了兩點結論。
其一,猩紅之力似乎能跳過魔力,直接影響生靈的心智,與流傳在外的間接控制論大相徑庭。
不過這一點,只在眼下這臨近世界邊緣的海域顯現。
其二,世界邊緣是死亡。
被猩紅之力控制後,生靈不約而同地出現奔赴世界邊緣的舉動,但又總是在達到某個極限後驚醒。猩紅之力沒有自發運作,肆意擾亂它們的心智,導致它們發瘋,而是在無形之手的操控下,在一個合適的度內,試圖掌控生靈行動,只是似乎是手法不太精準的緣故,反而因此給它們留下了反抗的機會。
但有機會清醒不等於一定會清醒,就像睡夢中的人唯有夢到如墜落一樣的噩夢纔會驚醒,這些思維簡單的生靈,唯有遇到那最原始的,也是唯一的恐懼,纔會驚醒。
那就是,也只能是,死亡。
兩點相加,少年有理由認爲,就在當下,血月異變之前,那位幕後黑手,已然開始收攏漁網,從邊緣開始,打撈整個位面宇宙了。
巫師佈置下的兩個“眼睛”,多半就是因此消失的,甚至那些利維坦,也很可能已經與“眼睛”一併掛在漁網上了。
這是個很糟糕的消息,應該立即告知議會。
只是空口無憑,光自己一人在這瞎想出的東西不夠有力,不如拿事實來佐證,才能真正使議會信服,從而圓滿完成此行的任務,助自己擺脫眼前的困境。
少年緊了緊身上的法袍,決定最後再冒一次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