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好學識!”
不期然的一聲,打斷了王倫的思路。不消說,聲音是從樓上傳來的。
東京地狹,這個院子本就不大,走的是精巧的路子。所以王倫的慨嘆,三五十步之內是聽得到的,很顯然,樓上人聽到了。
是閻婆惜。
“這麼晚了,姑娘還沒睡麼?”王倫有些啞然,不過轉念一想便了然了:人家可是夜生活的主,時差稍微比一般人晚幾個小時是正常的,而且從自己過來到現在,無非是洗了個澡的功夫。再加上這是夏天,她在樓上乘涼也未可知。
看過去時,卻見樓上一襲白色的裙裾在微風中搖曳生姿,十分亮眼。
“奴家如果睡了,怎麼能有幸聽到官人的大作?”閻婆惜的聲音甚是好吃,在晚間更有一種令人無法忘卻的魔力,穿透了夜的隔閡。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雖然王倫在今日給她的印象只停留在“一個好人”的層面上,她也只認爲他是一個很普通但是有引起正義感的生員,僅此而已。
她來幫他,只是因爲聽說了高衙內要找他的麻煩,而他畢竟是因爲自己才惹上的麻煩。作爲本質上善良的女孩,他只不過做了她應該做的事而已。
按照計劃,明天就該離開東京了,這也是她生活了十幾年的故土。從此奔赴陌生的地方,她還是很留戀的,因爲畢竟在這裡,她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和方向。
只是沒想到不起眼的王倫竟然發了一句很了不起的感嘆。這個世界上知識層次最高的女性普通都在青樓,而閻婆惜從小被培養出來的琴棋書畫能力讓她有非常良好的分辨力。
這是好詩!
罕見!
王倫難得地赧言一笑。詩當然是好詩,出自清代“毗陵七子”之一的黃景仁的《綺懷》,極爲有名,此句也是傳誦千古的名句,裝逼的利器。
主要是應景,而且他此刻的心情與詩人相同。
佇立風中、月下傷心人、往事不可追、讓人絕望的清醒…
高級妓院裡的姑娘如閻婆惜,雖然只是賣唱的,卻資質不凡。若不是在歌唱上有相當的浸淫,不可能在東京混得風生水起。王倫隨興表達出來的一點點感情,她馬上就敏感地捕捉到了。
“戲作耳!豈敢登大堂之雅?姑娘謬讚了。”他馬上謙虛地說。
裝逼就要有裝逼的逼格,隨隨便便就以此自矜不是好漢子,拿得出手的技藝就要貶得越低越好。
“戲作?”閻婆惜笑起來:“只憑此句,官人的詩才便可稱頌一時!奴家何幸,竟然忝逢大家…不知道官人的這首詩喚作何名?”
東京向來是文學的殿堂。以她在東京這麼多年的閱歷,完全沒有聽到此詩,想來便是新作不久。看王倫的年紀,肯定是了,否則的話,自己不應該沒印象。
但願不是轉用了某位槍手的,近年來很多文人爲上位可是頗願花錢的,只爲一夕成名。
而且不是她想懷疑王倫,而是這句真的太好了,讓她很難相信這種佳句會是從一個不知名的年輕生員手裡做出。
“名字?”王倫想了想,靦腆一笑道:“讓姑娘笑話了,此是小可適才有感而發無意苦吟了兩句,如果姑娘認爲它是詩的話,那它就算是吧!”
原來真是現作的啊!那就更不一般了,閻婆惜一時大喜。
打小兒她就進入這一行,吹拉彈唱無有不精,自己長得也算千嬌百媚,但是始終欠缺人吹捧,一直在二流的演員梯隊裡打轉。
沒辦法,宋朝娛樂業非常發達,達官顯貴和富商大賈家裡往往養着私人的娛樂班子,包括唱曲的歌伎、跳舞的舞伎、演劇的優伶、說書的先生,何止成百上千人。
另外宋朝的大型娛樂場所叫做“瓦舍”,一個瓦舍裡又包括十幾個“勾欄”(劇場),而一個較大的勾欄就能容納幾千人同時觀看演出,歌舞伎倘若沒有充足供應,又怎能保證這些娛樂場所的正常營業呢?
在如此多的人裡面想出名,不付出點代價是不夠的,因爲這裡面俊男靚女太多了。單論才藝,現今開封娛樂業總共七十二名當紅藝人,至少一半是女的。
例如表演歌舞的李師師、徐婆惜、封宜奴、王京奴、安娘、俏枝兒、楊總惜、周壽奴、張真奴、楊望京,表演雜劇的朱婆兒、俎六姐,表演傀儡戲的張臻妙、溫奴哥,以及說書的文八娘、王顏喜、蓋中寶。
崇觀以來,在京瓦肆伎藝:張廷叟、孟子書主張;小唱:李師師、徐婆惜、封宜奴、孫三四等,誠其角者。
這些人中,李師師、趙元奴、王仲端三人,閻婆惜不敢比肩,人家畢竟都是當今皇帝看中的女人,而且像李師師都有個御用文人周邦彥幫其寫詞譜曲,不想紅都不行。
但是別的人,她自信有一較之力。只可惜命運多舛,她又堅持賣藝不賣身,所以只能叫好不叫座。當然若不是她堅持這般,恐怕早就會被人捧紅,也輪不到高衙內和她打擂臺吧?
以她在文學上的造詣,別的不敢說,這品鑑能力是絕對的,也自然能夠聽出裡面的門道來。
王倫吟的,分明是一首好詩!
“官人若非對奴家藏拙不成?奴家雖然才疏學淺,但好賴還是能聽得出來的!”
好吧,既然你很想知道,王倫又怎麼會真的藏拙呢?
你道他真的無緣無故就在這裡爲賦新辭強說愁?真當詩不值錢麼?他肚子裡還能記幾首?有感而發這件事,在出門望月的時候是,在院子裡徘徊的時候是,但後面聽到樓上有動靜知道是閻婆惜時不是!
因爲他想到一件事:既然閻婆惜出走東京註定沒有好結果,那就想方設法把她留下來----不是他的內心的境界有多崇高,而是他不知道明天如果她真走了自己該怎麼辦?
高衙內呀高衙內,明天會不會還盯着要和自己叫板?
用才情征服女人,讓他有個體面的避禍場所,是他在見到閻婆惜愛心氾濫時便定下的決策!
不然怎麼好在這裡騙吃騙喝騙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