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錢塘。沉沉暮雪籠罩中的城市,街上到處是一片寂靜。
民工潮的迴流,讓城市減少了一半的居住人口。家家戶戶唯一的聲源,或許只是播放着春晚的電視機。
這年頭還沒有網絡視頻,除夕夜看春晚還是常態。街上絕大多數店鋪都已關門,也沒有淘寶,不存在大年三十還要接單的小二。
不過,依然有一羣敬業的人,忙碌在黑暗中。
城西某小區,一幢“城中村”改建的農民房,被租給了一夥不明身份的人士。樓房中每一間隔間,都以單獨的名義像電信公司申請了2m的adsl寬帶。最後電信的人圖省事兒,和房東溝通後直接拉了一條50m的過來,後端任從處置。
反正只要給電信公司的錢不少,電信也是懶得管細節的。
屋裡燈火通明,一羣混社會的人衣着簡便,圍在一張大桌前喝酒聊天。看他們的穿着,不明真相的人一定以爲屋裡肯定開着很足的暖氣,和北方的集**暖差不多。
而實際上,屋裡啥暖氣都沒有。一排排服務器櫃發出的熱量,就足以把屋弄得溫暖如春。
一個精瘦的光頭吹了一瓶雪花啤酒,手抓了兩塊豬頭肉塞進嘴裡咀嚼了幾下。還沒嚥下又拿起筷子,挑了一撮湯汁淋漓的毛血旺,也不挑掉粘在上面的辣椒和花椒,就直接不懼麻辣地和湯吞下。
吃着東西,精瘦光頭拿捲筒紙抹抹嘴,對旁邊一個沉穩些的眼鏡男隨和地問候:
“痛快。老大,咱哥們兒真特麼算是世上最敬業的人吶。大年三十兒都特麼得管着服務器,客服還得聊扣接單——啥行業有我們這麼拼?”
眼鏡男似乎胃口不怎麼好,只是一直抽着煙。聽了哥們兒的招呼,他抖了抖菸灰:“少廢話,也沒忙着你們,好吃好喝照樣有,還三倍薪水,提成照常。有啥好抱怨的。”
光頭臉色一斂,尷尬地笑笑:“我也就隨口一說,誰不知道老大仗義,是爲我們好——剛纔聽小方說,她今天提成都比往常高5倍不止,單子都接到手軟了。搞得我做維護的都羨慕做客服的了。
不過那些小學生拿到壓歲錢之後購買力還真特麼不是蓋的啊。咱要是不幫他們找個花銷的地方,轉眼不是被家長收了就是被別的騙子騙了。”
裡屋裡,一排電腦前,沒什麼技術的男男女女客服坐在那兒,一邊吃飯一邊盯着屏幕,一如兩年後會出現的淘寶小兒們。
眼鏡男對小弟的囉嗦並不置喙,他知道那夥人只是喝多了激起些鄉愁,犯不着搭理。
突然,外面一陣汽車的響動,隨後是不少光柱掃來掃去,眼鏡男和光頭一下子都警醒了些,其他幾個技術維護也紛紛站起身來。
“不會出事吧?”一個新來沒多久的菜鳥一陣慌亂,差點手足失措。
不過很快有資深些的老油條幫老大穩住了人心:“怕啥,派出所的沒資格管這種事兒,何況老大都是打點瓷實的。區裡面的經偵隊管這事兒也沒有法律依據。大家快點下聊業務的扣扣都下掉、殭屍主控機關了。”
這樣的掃查,他們是遇到過幾次的,但最後都是稍微出一點點血打點一下就過去了。說到底,還是沾了喝頭口水的好處——直到目前爲止,法律上對於“遊戲裝備不算財產”這個定性始終是堅持的。三不管的盲區太多了。
砰砰砰地敲門聲傳來,眼鏡男一個眼色,小弟們確認直接銷贓證據都關掉了之後,順從地開了門。
有人問,就說咱是做“數據服務”的,多少次都混過去了。
“全部舉起手來,不許動!市局經偵-支隊!”
一個看上去級別不錯的經偵在一羣警員的簇擁下進了屋,喝令手下人開始檢查。
眼鏡男神色一冷,摸了摸懷裡揣着的厚實現金,露出一絲惋惜的神色。
看來又要出點血了。現在經偵的人怎麼管得這麼寬、老是撈過界?
“這位長官,不知道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我們是做互聯網數據服務的,這塊相關的法律依據……”
然而,他並沒有機會說完,對方也沒給他私下接觸塞錢的機會。搜查了一番之後,調取了本機使用過的扣扣號,然後一通電話,讓騰雲公司把這些賬號在服務器端的聊天記錄統統調出來。
幾分鐘後,眼鏡男一夥就被帶走了。
……
二十分鐘後,市經偵支隊的訊問室。
“啪~”地一聲,一左一右兩盞高亮度的聚光金滷燈正對着眼鏡男亮起,讓他不得不試圖擡手遮擋。但一扯動,他就想起手被膠條固定在了訊問椅上,沒法動彈。
“姓名!”
“杜銘。”
“職業!”
“數據服務公司負責人。”
“職業!”
“數據服務公司負責人!”
連問了兩遍同一個問題的探員有些不耐煩。他推開旁邊的記錄員,從桌子背後繞出來,走到杜銘面前,用膠棍挑着他的下巴。
然後嚴肅地問:“最好老實一點,你攤上大事兒了,根本不是你這種小魚小蝦扛得住的。盜取遊戲裝備,涉案金額巨大,我們完全有權以‘非法經營罪’查處。”
“非法經營罪”這個罪名,是個好東西。
自從97年《刑法》取消掉了曾經計劃經濟時代號稱萬能的“投機倒把罪”罪名之後,“非法經營罪”就扛過了在法治時代經濟領域法外加刑的大旗。凡是沒法被其他“危害社會注意市場經濟秩序罪”大類中其他具體罪名概括的犯罪形態,統統用“非法經營罪”兜底。
不過,能夠讓經偵的人擅自把一類新的經營形態“概括”成“非法經營”,那麼動手的人肯定也是能量非凡了。
杜銘做的就是這種生意,自然之道他吸血對象的能量。他的額頭已經漸漸見了冷汗,似乎知道對付他的人已經打通了一些上面的關節,拿到了政策。
他只能最後掙扎一下:“我不知道我的人有沒有做‘盜取遊戲裝備’這樣的事情。不過我想說,最高-院此前的解釋,對於‘電子數據是否屬於財產’依然是存疑的——我要見我的律師!”
訊問者笑了:“人家剛剛報的上年度純利潤,報了1億5,企業所得稅納了三千多萬——還有一票年入幾千萬、報稅幾百萬的新興企業一起聯名。你覺得等你這個案子走到司法審判程序的時候,解釋還會是你說的這樣嗎?”
“先生,據我所知,法不溯及既往。就算修了法,也管不到原先的事兒。大不了從此之後我不幹就是了。”
不過,今天被派來對付杜銘的傢伙,顯然也不是草包,同樣是非常懂法的。面對嫌疑人的抗辯,訊問者一副智珠在握不卑不亢地語氣:“法不溯及既往不錯,但立法解釋、司法解釋卻可以溯及既往。對已有法條、法律概念的重新解讀,可以溯及既往。”
威懾完這句之後,訊問者坐回自己的位置,最後警告了一句:“記住,上面要對付的,絕對不是你這種小魚小蝦。如果配合我們獲取證據找出幕後的人,你本人有可能得到從輕處理。你的……某些所得判定上,說不定也會……有所疏忽。”
“還有,剛纔我們沒有錄音,現在開始,正式錄音,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說。”
後面便沒什麼抵抗了。
杜銘是錢江大學一名碩士畢業生,本科唸的計算機,後來跨專業考了法碩,算是綜合型人才。可惜互聯網寒冬讓他原本的創業計劃受挫了,本錢不足下做起了這門生意。
相比於其他同行,他還是很能認清形勢的。半小時之後,他覺得該說的就都說了。
材料也被秘密複製了一份,送到了幕後請求查案的主導方那裡。
這可是個“大客戶”,地稅局的李局長親自到仇市長那裡說明情況的,然後才託到經偵這邊。
……
“嘖嘖嘖,從老周那裡拿灰鴿子、殭屍網絡、升級掛馬工具;用於盜號、遊戲裝備非法交易。還親自編寫了‘傳奇’穿人/穿牆外掛,並且和其他同行共享外掛銷售渠道……”
杜銘的訊問結果拿到顧誠和雷俊手上的時候,二人也是頗感此次逮到的獵物還算過關,好歹是周紅衣手下“一級經銷商”或者“大區經銷商”級別的貨色。
顧誠琢磨了一下對策,冷冷說道:“那就按照原計劃,讓他穩住假裝啥都沒發生。等到樸英冠架設私服用的服務器端程序賣給他之後,全程做咱的污點證人。”
“行,這事兒沒啥難度。”雷俊理了理他稀疏的頭髮,輕鬆地附和。
這事兒對於傳奇娛樂而言,都是最高機密,所以此刻與聞的除了顧誠和雷俊之外,也就只有潘潔穎在旁旁聽。
作爲顧誠最親近的人,她自然沒有啥不能知道的秘密。
本着少女的敏感,潘潔穎查漏補缺地看了一邊那個杜銘的訊問記錄,提出了一個疑問:“既然明知道在本地做這種生意,很容易被苦主向稅務和經偵加壓掃掉,他爲什麼要留在錢塘?去外地不是安全得多?”
顧誠沒覺得這是一個問題,隨性地解釋:“姐,這廝不是還算你的‘錢江大學校友’麼?說不定只是本地念完書留下了唄,沒多想。”
“可他籍貫不是本地的,是鄰省江南省的。僱員也大多是外地的……我總覺得他的舉動不太正常。我們也捋過傅勝那裡得到的蛛絲馬跡,周紅衣的所有一級下家裡面,應該就這麼一家留在我們的勢力範圍內,不太正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