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眼孫在榕樹頭的算卦攤子支了十來年了,白天還代寫家信。住在這條街的多是不入流的,到了這70年代,後生仔大字不識一個的還大有人在,各個紋身大金鍊,將胸脯拍的啪啪響:“行走江湖,砍得很跑得快就好,學寫字能做大學生嗎?
是,會寫字不一定是大學生,可能是占卜打卦的細眼孫,也可能是后街上那個一臉爛麻子坑的老樓-鳳好姐。
好姐在這一帶很有些名氣的,當地的老人都記得,她大概是二十多年前出現在這裡的,那時候模樣生得好,水靈靈的杏核眼,櫻桃小嘴,清純可人,大家都說這這麼靚的哪裡像是在廟街討生活的。
可她卻一直在這裡做上了皮肉生意,而且是來者不拒什麼香的臭的都接,別說那些個紋了一身花的古惑仔,就是那些走不動路老人斑重重疊疊一身騷臭味的阿伯,只要顫巍巍來尋歡,都能滿意而歸,再加上什麼花樣都玩得開,時間久了在這條街上漸漸有了名氣——名是臭名,這樣爛污糟的人,是最最下等的,樓-鳳?雞都不如。
天色擦黑,沿街一溜店鋪的燈光已經次第亮了起來。
細眼孫將撲克牌擺了出來,回頭去看籠子裡的小黃雀,這可是他吃飯的寶貝。
一雙手抓起了牌,暴躁地將它們一字排開。
細眼孫都不用回頭,那身劣質菸草混着廉價香水都遮蓋不住的騷臭氣息是好姐的標誌,她一口大黃牙,臉上深深淺淺的麻子坑,聽說是一次髒病後的產物,手裡還拎着半截香菸,也不知是從哪裡撿來的,死命地在嘴上裹了幾口,才戀戀不捨遠遠地拋開去了。
“好姐,你又來玩。”
“怎麼,開業做生意,你還不歡迎?”
好姐說話時總是側着頭,大概她也怕自己一開口就將人薰走。
細眼孫是見識過好姐花容月貌的時代,看着現在的麻子臉大黃牙,有時也不是滋味。( 好看的小說兩人畢竟曾經有過露水情,她來打卦細眼孫是不收錢的。
此刻便嘆口氣:“好姐,我們老相識了,我何時做過你的生意的,只是這命,不能總算,算來算去薄了哦。”好姐垂下眼:“我曉得,只是,不算上一算,這心裡就不安生。”
“可是鄭爺的人又來要錢了?”細眼孫知道,好姐做了這麼多年其實一分錢都攢不下的,她是賣身還債,還的是鄭爺的債。
這位鄭爺年輕時看着斯斯文文小白臉一個,據說還是留英的洋學生,一口英語說的英國人都豎大拇指,稱讚是標準的倫敦音
。
現在想來這位鄭爺在黑道上站住腳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時候大陸上兩個黨打來打去,香港看似平靜,兩方面撤下來的人也不少,鄭爺也不知走了誰的路子,拉起一竿子散兵遊勇,將本地老牌幫會打德落花流水,三年的功夫就一統整個黑道,而好姐就是在那時候被鄭爺的人送到了廟街,黑天白天的接客,什麼樣的客人都不能拒絕,什麼花樣都要玩得來,可偏偏自己又落不下幾個錢,皮肉換來的錢都被鄭爺手下拿走。
就這樣,二十年過去,好姐從原來的好妹熬成好姐,如果命夠長還要繼續熬下去,被人叫做好婆,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被鄭爺的人趕着到街上去拉客。
長期縱慾賣笑生涯嚴重損壞了她的健康,臉上的麻子坑是當年惹了髒病落下的後遺症,大黃牙是劣質香菸所賜,更多時候,她連最便宜的煙都買不起,只能站在街頭撿幾個菸屁股,也不管什麼人扔的,趕緊塞進嘴裡貪婪地吸乾淨,剩下焦黃的過濾嘴還要放在鼻子前用力一聞,閉上眼睛滿眼陶醉勝高-潮,煙癮犯了就是這麼折磨人。
前幾天陰雨,好姐的腳就有點顛,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
細眼孫問:“好姐,你腿疼不疼?”“疼啊,疼的要死要活,一到下雨天就像有小蟲子爬。唉,這傷有些年頭了。”好姐嘆口氣,捶捶不爭氣的腿。
細眼孫看看周圍無人,小聲問:“是……鄭爺打的?”
好姐聽到鄭爺兩個字,渾身一哆嗦,連連搖頭:“不是的,自己摔的。”
細眼孫老江湖了,一眼看出她撒謊,也不說破,掏出香菸來遞給好姐一支。好姐高興的眉開眼笑,就着他的手對個火,飛個媚眼給他道:“收了攤去我那玩玩。”細眼孫擺手:“別了,我現在是有老婆的人。”
好姐知道細眼孫最近才結婚,聽說娶的是從那邊逃運動過來的,便低聲問:“你那老婆是那邊的?”細眼孫格外得意:“可不是什麼鄉下的,是正經的上海小姐哦,皮膚白身條順。”
好姐撇撇嘴:“上海怎麼得了,頭二十年我也是咯。”
“呵呵,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好姐見細眼孫不信,接着說了幾句上海話,細眼孫聽着和自己老婆的口音還真有幾分相似,便問她:“那你怎麼就來到這裡,還得罪了鄭爺呢?”
好姐吐個菸圈,擡眼看那菸圈漸漸消散,理不直扯不斷,過了許久才說道:“其實,我本來是和他私奔來着,沒想到他騙了我,我陪了他好幾年,他得意了就甩了我,把我送到這裡每天接客。”
細眼孫可不信這套說辭。鄭爺是誰,跺一腳,整條廟街要抖一天的人物,這樣的人物沒有關雲長的義薄雲天哪裡能籠絡那麼多人?怎麼可能對一個自己拋棄的女人趕盡殺絕
。
好姐看出細眼孫不相信,笑了笑:“我也算自作孽,只是這還債還得太久了些,他這人,實在太狠,我也早該知道,艾爾莎死了他都不會放過,何況我這個大活人,偏偏我還生來就賤,捨不得死,就這樣混吧,那天死了,隨便扔出去野狗吃了也就一了百了,這輩子的債也徹底還完了。”
“赤佬,你出攤來也不安穩。見到女人就軟骨頭,什麼騷-臭的也能對上一晚上!”
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好姐只覺得這聲音像是記憶中的,急忙轉過身愣愣地看着走過來的年輕女人。
二妹該有多大了?三十歲還是三十五歲?
那女子越走越近,藉着燈光看清好姐的臉,哎呦一聲,搖着手帕道:“你就是廟街最污爛的好姐。”
細眼孫喝道:“鶯鶯,你怎麼說話的。”
“哎呦,對一個麻子雞還能怎麼說話啊,細眼,別以爲你那點破事老孃不知道,整條街打聽打聽,這女人可是做的好事呢。”
好姐渾身發抖,嘴脣哆嗦着叫了一聲:“二妹。”
那叫做鶯鶯的女子聽到二妹倆字,上下打量着好姐:“你叫我什麼?”
“二妹,是我。”
好姐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郝鶯鶯看着她冷笑道:“故意的吧,知道我在家的時候是叫二妹,故意噁心我呢,誰認識你這種老雞。”
好姐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她低下頭擦擦眼睛說:“是,我認錯人了。”說完轉身就走,踉踉蹌蹌的。
有人見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來,紛紛避讓,離得近的捂着鼻子甕聲甕氣:“這騷-臭老雞跑什麼呢?”
“哈哈,可能是追沒付錢的阿伯吧?”
男人們嘻嘻哈哈地走過去,在他們眼中,這女人醜的來怕的來臭的來。
好姐眼睛紅紅的回到自己的小房間內,鄭爺的人已經等在那了。
“錢呢?”那人問。
好姐搖搖頭:“我老了,人又醜,今天沒掙到錢。”
那人火了,一拳打在好姐胸脯,嘴裡還說:“奶鬆似麻袋了,不如割掉喂狗。”
好姐也不躲閃聽着那人的拳頭捶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上,砰砰砰的響如擂鼓,心想:我這樣的人沒有自殺的勇氣,你不如一拳打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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