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轉過身,將背後露給了巴默,淡然而道:“你走吧。”
此時的巴默仍舊保持着出拳的姿勢,左手緊握着那把寬厚的泥劍,胸口被灼出了一道恐怖的血洞,彷彿能透過其中看到裡面鮮活跳動的心臟。
如果蘇文的劍再往前半寸,此時的巴默已經死了。
所以他不明白,爲什麼蘇文不殺自己?
同一時間,旬塵邁步走到蘇文身前,抓住他的肩膀,沉聲而道:“我需要一個理由。”
蘇文輕輕搖了搖頭:“我自有分寸。”
巴默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急速淌出的鮮血,感覺自己的力量似乎在一瞬間被抽空了,蘇文的那一劍雖然沒有殺死他,卻斬斷了他的經脈,灼盡了他的才氣,此時的他,已無再戰之力。
但巴默想不明白,蘇文明明只是一介試讀,而自己乃是堂堂御書,勝負成敗本不應該是這樣的。
更何況,巴默是魔族人,其肉身強度何其多麼堅韌,又豈是蘇文手中那把凡劍能夠穿透的?
但勝就是勝,敗就是敗,巴默慢慢合上了眼簾,說道:“我不需要你的憐憫,請殺。”
蘇文又一次搖搖頭,嘆道:“一心求死並不是真正的勇氣,如果你想死,即便我不動手,用不了多久,你也會死在妖族人的手中,但選擇活下來,纔是真正的大勇。”
巴默的臉上終於浮現了一絲苦澀,說道:“如今這樣的我,縱然苟活下來,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的妻兒已經死了,隨着才氣激發,魔族人的身份也將會徹底暴露。曾經在南疆妖域中那份安然恬淡的生活,已經回不去了。
而且,巴默此次的任務已經失敗。想必就算回到魔族,也將面臨那位年輕殿下的嚴厲苛責。或許會賜他一個自裁的機會。
有些路,只要踏出了一步,就回不了頭的。
對此,蘇文卻並不同意,嘆道:“你可以爲你的妻兒活着,從此之後,你不必再爲了魔族人的身份而活,也不必爲了等待君令而活。只爲了你的家人而活着。”
巴默厲聲而道:“我魔族男兒,豈是那等懦夫!”
蘇文笑道:“我說了,這不是懦弱,而是真正的勇氣,如果你一心求死,我是攔不住你的,只是,還是那句話,值得嗎?”
這一次,巴默並沒有立刻開口反駁。而是沉默了很長的時間,然後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輕輕合上了手中的書冊。邁着沉重而堅韌的步伐,漸漸遠去。
片刻之後,旬塵輕輕開口道:“他已經走遠了。”
蘇文釋然一笑,手中烈劍砰然落地,他口中溢出的鮮血已經染溼了前襟,如果不是旬塵一直扶着他的雙肩,他恐怕連站都站不住了。
隨着旬塵的那聲輕語,蘇文整個人都放鬆下來,然後一個字都來不及說出來。便腳下一軟,整個人都栽倒在了旬塵懷中。徹底昏死過去。
旬塵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後喚來遲牛。兩個人架着蘇文,趁着夜色,繼續前行。
之前的那一刻,蘇文不是不殺,而是殺不了。
他已經力竭了。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的樣子,蘇文輕咳一聲,從溫熱的地面上醒了過來。
他身上的劍傷、刀傷都已經癒合了,但他卻感覺自己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在嘶吼,每一寸肌肉都傳來強烈的痛楚。
蘇文勉強在遲牛的幫助下坐了起來,火光照亮了他慘白的面容,旬塵端來一杯水,湊在蘇文乾裂的嘴脣邊,給他灌了下去。
喝了水,蘇文感覺好了一些,這纔開口問道:“天還有多久才亮?”
旬塵應道:“大概還有兩個時辰。”
蘇文點點頭,如今的他們在天涼郡,每一步都必須小心謹慎,因爲除了魔族的狙殺之外,他們還必須警惕來自刑月族的盤查。
刑月族爲南疆妖域四大族之一,最強大的能力,便是能夠引月光之力爲己所用,所以在夜晚的時候,刑月族族人不論是力量、速度,還是洞察力、感知力,都會得到大幅度的增強。
所以這些日子,蘇文一行三人再也沒有連夜趕路,這無疑拖慢了衆人的行進速度,卻顯得更加安全。
既然天還有兩個時辰才亮,那麼蘇文就有了更多的時間來恢復和修養。
但就在他準備繼續睡去的時候,旬塵卻突然開口問道:“剛纔你爲什麼要留他一命?”
同樣的問題,在蘇文昏迷之前,旬塵也質問過,雖然不是每個字都相同,但無疑都是一個意思。
不同之處在於,之前在面對巴默的時候,旬塵已經看出了蘇文是強弩之末,所以那聲詰問帶有一定的表演成分,而此時旬塵卻是真的在向蘇文表達自己的不滿。
蘇文感受着身前火堆傳來的暖意,淡然而道:“不是我要留他一命,而是我的劍已經刺不進去了。”
旬塵搖搖頭:“我不是問你這個,以當時的情況,我並不知道他傷得多重,所以不敢貿然出手,也不敢叫遲牛來幫忙,但你是知道的。”
誠然,那時蘇文已無力再戰,但他並不如巴默那般是孤身一人,他的身邊還有旬塵和遲牛。
如果蘇文能夠向旬塵示意的話,巴默根本就不可能活着離開。
但蘇文沒有這麼做。
對此,蘇文並不想解釋,而是給出了一句與先前一模一樣的回答。
“我自有分寸。”
說完,蘇文非常乾脆地重新躺了下去,放慢了呼吸。
旬塵的目光在火色中閃爍不定,良久,他才輕輕嘆道:“雖然我不贊成你的憐憫,但我不得不說,你的表現的確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
旬塵並不是蘇文的朋友,所以他不如沐夕和唐吉那般瞭解蘇文,更不可能知道,蘇文從來都不是一個優柔寡斷之人,面對敵人,蘇文從來都不會留手,該殺之時絕不猶豫,唯一一次例外,是在曠外野林中,他放過了柴南。
今天是第二次,蘇文放過了巴默。
沒有人知道這是爲什麼,即便旬塵是當今人族軍師,也猜不透蘇文的意圖。
但他對蘇文的誇讚卻是出自真心實意,因爲蘇文的表現,實在太過驚豔了。
在聖言大陸上,越境殺不是沒有出現過,但絕對是鳳毛麟角,同樣是在曠外野林中的時候,當蘇文面對徐向霖的時候,哪怕是無量壺在手,也只能與對方打一個平手,而無法將其擊殺。
除此之外,蘇文每一次的越境殺,都是憑藉外物,或是白劍秋的《白骨萬血圖》,或是陸三嬌的天門聖茶,或是他自清白聖石中藏下的一縷聖力。
但今天,蘇文卻是依靠自己的實力,完成了一次真正的越境殺!
以試讀之位,擊敗了堂堂御書!
雖然巴默對於文戰手段有些生疏,但他畢竟是貨真價實的御書,而且身爲魔族人,其肉體力量也比一般的人類更加強大,蘇文能夠擊敗巴默,在旬塵看起來,已經無異於創造了奇蹟。
時至此刻,蘇文的地位已經在旬塵心中越來越重,他隱隱間有些明白,爲什麼當初史聖大人會如此看重此人了。
不僅文道天賦高不可及,就連武道手段也如此驚世駭俗!
可惜的是,蘇文此戰並沒有幾人看到,否則一定會被編纂入書,供後人研習。
對於旬塵的誇讚,蘇文並沒有迴應,似乎已經沉沉睡去,而實則,此時的他也正處於無比的疑惑中。
不是疑惑自己怎麼能勝過巴默,而是在疑惑如今在自己文海上出現的那抹光亮到底是什麼。
文人之輩悟道求聖,最重要的,無疑便是體內的文海,因爲那纔是文者之根基。
如果文海被廢,那麼才氣就會變成無根之水,文位也無處可依,那麼這個人即便再飽讀詩書,也不能被稱爲文人學士,而只能算作一個普通人。
對於自己體內的文海,蘇文當然是看過無數次了。
他的文海在一片無量的大海,其上九座文穴已經被點亮了八座,在海平面上,還浮着八道形態各異的杏黃色圖符,除此之外,在空中還有一輪紫金色的太陽。
可是如今,在蘇文的文海之中,卻莫名其妙出現了一滴幽然的光點。
在今日之前,蘇文從未見過這光點,如今也不知道其從何而來,而且最令人費解的是,這滴光點並不如他的才氣那般是杏黃色的,也不是文心所散發出來的紫金色,而是赤紅色!
如果將這光點放大無數倍來看,形狀有些像是鵝卵石,晶瑩剔透,又像是天地孕育而出的一滴靈液,與蘇文的聖心一齊浮在半空中,安然而靜謐。
蘇文看不懂這是什麼東西,也沒有開口問向旬塵,而是收回了心神,沉沉睡去。
天亮之後,三人重新上路,經過一夜的修養,蘇文的狀態好了很多,但他的臉色卻越來越白,倒是與海族人的身份更加契合了。
在巴默之後,來自魔族人的狙殺似乎消停了很多,一路上除了應付刑月族人的盤查,衆人倒是再也沒有遇到別的麻煩。
直到這一日,他們走進了一座破廟,看到了那個身形比唐吉還要誇張的胖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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