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麼是坦途?
此時此刻,餘慈耳畔似乎響起曾經記憶深刻的語句:“……性命兼修,直至龍門一躍,得天龍真形,步步都踏在大道之上,故而姓‘道’;不親同類,反而盜取生機、奪殺元氣……吸蝕萬物生氣精血以自肥……是以名‘蟲’。合起來,便是這‘道蟲’二字!”
當然,還有那爲道取捨的言論,餘慈也不會忘記。
他早就明白,當初於舟這些話,說的就是何清的“道”。他現在越來越明白了,眼前這女修,會索取一切有利於她的元素,同時會捨棄一切有礙於她的東西,一切做來都是乾脆利落,將她的魚龍之道貫徹到了極致。
餘慈甚至有些佩服:“你一開始就做的是分切陽神生機的打算?”
“還有不傷害你的誓約啊。”何清不但承認,很體貼地提醒。
那就是一開始就把於舟騙過!
餘慈扯動嘴角,應該覺得義憤的,可事實上,類似的情緒只稍稍一翻,便湮沒無蹤。
原因很簡單,他的力量已經不足以承擔何清以外的任何壓力了,所以,他捨棄了所有不必要的情感,包括義憤、驕傲、悔恨、恐懼等曾經有過的一切,將全副注意力都放在眼前大敵身上。
這也算符合“有取有舍”的理論吧。
自嘲一笑,餘慈專注於當前局面。
或許眼前是必死之局,可他從不會有必死之心。相反,越是這種時候,他越是思維活躍而頭腦冷靜,這正是他的最佳狀態!
就在他眼前,山孤四五十尺的長軀萎縮、崩解,化爲煙塵。餘慈不知此刻,那個已經通靈的大傢伙是個什麼想法,他也不想知道。此時,何清面容上映起玉一般的光澤,相比全盛時期仍然微弱,但穩固了好多。顯然抽取山孤的天龍真形之氣,對她不無小補。
“下一個就是我了。”
這個是沒有疑問的,不過,時間點在哪兒,還有置喙的餘地。
何清下手確實狠辣,可是從一開始,餘慈便感覺到,她似乎還不夠果斷。如果她真有心,在其斬切陽神生機之後的瞬間,餘慈已經嗚呼哀哉,可現在她的態度反而是一種詭異的溫和,彷彿是對着朋友娓娓而談,知無不言,言而……幾乎不盡。
毫無疑問這是反常狀態。何清是典型的實證部風格,她不會去做無意義的事情,炫耀之類更與她無緣。
但話又說回來,反常的何清,又豈能以常理度之?
念頭至此,餘慈忽地一怔,不久前某人的言語似又迴響耳畔,純憑直覺,他知道那是一個很關鍵的信息,但他這幾日接收的信息實在太多,急切中,朦朦朧朧弄不清楚。
此時,何清朝他這邊看來,餘慈反射性地做出防禦的姿勢,但打擊並未來臨,反倒是一道青光當頭照下,霎那間將他裹了進去。青光來得全無徵兆,卻有奇特的力量注入,使餘慈陰神的傷勢有所好轉。
照神銅鑑?百忙中一回頭,卻見明月如輪,正照耀在他頭頂。
剛剛被轟出山門,餘慈根本沒來得及收走寶鏡,原本以爲會陷在靈海之中,卻沒有想到,竟然又出現在他頭頂,難不成是它自己飛過來的?
呃……還真是。
奇妙的氣機感應在心頭生髮,那是照神銅鑑的靈性傳遞迴的信息。
虛空鏡盤的功效比餘慈想象中的要大得多,其本是魔宗強者參考照神銅鑑所制,一切結構、神通都以照神銅鑑爲藍本。或許餘慈無法發揮其最大功用,但其相對完整又自成體系的結構,對本身嚴重受損的照神銅鑑來說,就是最直觀的參照。
由正品而生摹本,再由摹本倒推正品。
雙月融合時,一切的變化,都可以用這一句話來解釋,因爲遭受誅神刺的衝擊而變得混亂的寶鏡內部結構,可以說已經梳理清楚,愈發接近於它的本來面目。
如今明月光輪之中,虛空鏡盤已成完成了它的使命,徹底崩解,照神銅鑑具體狀態如何,還很難把握,不過只一個“條通理順”,便使得寶鏡與人的溝通變得順暢起來,簡而言之,就是更具“靈性”。
在餘慈用出虛空鏡盤的時候,可從來沒有想過這種變化。
“老夥計!”
對着相處十餘年的寶鏡招呼一聲,寶鏡則有明晰的氣機反應。
包括照神圖出現之後的那段時間,餘慈與照神銅鑑的互動,也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靈敏真切,彷彿真的能夠對話一般。隨着人鏡之間氣機貫通,青光明耀如琉璃,將其內蘊的力量盡情揮發出來,環繞在餘慈周圍。
這股力量,仍不足以幫助餘慈跨越兩個層次的天塹差距與何清抗手,餘慈也從來沒有這種指望。可是,寶鏡明確的反應,卻帶來了更爲直觀的信息,讓他心神爲之觸動。
便在此時,何清遙空一指刺來。
女修沒有特別用力,指力在琉璃青光之前微微一滯,她隨即加力,青光壁障轟然洞穿。
餘慈看着指力臨頭,知道正如影鬼所說,以真人和還丹的差距,就算何清現在處於虛弱狀態,把他斬個十回八回,都不是問題。指力還沒有真正到達,預先而至的強壓已搗得他腦際轟然鳴響,護體真煞瞬間崩解。
這是另一個層次的力量。
在劍園時,同樣是還丹修爲,羽清玄視東陽正教十多個還丹修士如土雞瓦狗,那是境界的高妙而形成的技巧優勢。此時何清並沒有展現什麼技巧,而是直接用境界壓人,出一分力,卻贏得天地自然十二分的響應,當真是撼魂動魄,直若天塌一般!
坦白說,餘慈無從抗拒。
餘慈對戰,往往跨越等級之差,奪生死之機,那是看準了敵手抵擋不住劍氣利刃,便是有修爲之差,你能讓我死,我也能要你命,在彼此之間構成相對平衡的生死線,再去搶那致命的機會。
但面對何清,無論是真形法體,還是不滅陽神,境界上的差距已經抹殺了一切傷及對方的可能。就算餘慈的劍上造詣遠超何清,交手時一劍中其要害,其結果照樣是他被輕鬆抹殺,什麼精純劍意,在兩個層級的差距下,都像是一個笑話。
這是他面臨的困局,足以讓任何人爲之絕望,但餘慈還在堅持。
何清已經轟碎了他的一切防禦,但最終那足以致他於死地的力量還是化清風一縷,隨話音流過他的耳畔:“如果你主動將天龍真意拿出來,我可以饒你不死。”
開玩笑!
餘慈第一個感覺就是荒謬,便是個蠢貨也知道,兩人現在已經是無可轉圜的死局,不管何清態度如何,餘慈也不會相信她;同理,就算何清真的將餘慈輕輕放過,也絕不可能一笑泯恩仇,只會是徒惹麻煩……唔?
餘慈心頭忽地升起某個念頭,他盯着女修的面容,撇動嘴角:“我不知道怎麼個拿法。”
這是一個比較含糊的迴應,可是說是強硬,但說是找臺階下,也說得過去。在話出口的瞬間,他便有感應,周邊空氣似乎在不安地瑟動,看起來他的回答觸動了對方某個神經。
何清並未有什麼動作,只是笑容變得有些平淡:“只要你願意。”
腦子裡迅速做出判斷,餘慈讓自己的語氣更軟一些:“我當然想活着……”
話說半截,已提起全副注意力的他就能感覺到,殺意在蓄積!故而後半截話猛地一揚:“卻輪不到你來決定!”
何清眸子幽深,但並未出手。餘慈則立刻做出了判斷:在他從容或強硬的時候,何清相當‘溫和’,偏偏在他放低姿態時,殺意凜冽,這不是理性的表現,但若是某種情緒上的因素,就很容易解釋。
何清現在帶着情緒嗎?即使餘慈不知道其中細節,也算是意外之喜,因爲那往往代表着,其精神狀態並非無懈可擊。
當一個敵人無法從外部攻破的時候,也只有着眼於其內部的缺陷,餘慈此刻是別無選擇,他幾乎在瞬間就確定了後面的對策:
“老夥計,要是成了,我每天供你三炷香火!”
所謂供香火,還是前段時間閒聊時從刑天那裡得知,是培育法器、法寶靈性,生就器靈的手段。現在餘慈已經將希望寄託在新從寶鏡中得來的信息上,好吧,也是他如今唯一的辦法。
順着前面抗聲何清的餘勢,餘慈擎出七星劍,擺出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架勢。何清看他一眼,伸手虛指,龐然大力便按住未發的劍勢,使之動彈不得。
新鑄成的七星劍體現出了價值,面對長生真人重逾山嶽的強壓,只是殷殷震鳴,盡顯其強韌,上面辰光石碎片化成的“七星”已滅去三顆,眼看已達到餘慈當前的極限。
何清正要加力,忽聽到劍聲激鳴,若龍吟大澤,蒼勁昂然。
餘慈正將天龍真意貫注劍上,七星已滅其四!
如此一擊突然而來,就是還丹中階的修士也要被懾住心神,一劍斬殺,然而何清只是微微一笑,身形倏然前移,瞬間便和餘慈貼近,五指內收,扣合劍刃,無可抗拒的吸力便亦如天龍一般,張牙舞爪,將劍上真意纏住,發力猛奪!
七星劍紋絲不動,然而餘慈體內天龍真意劇烈抖顫,險些第一時間就被何清從血肉神魂中硬提出去!
餘慈一口鮮血噴出,發音卻字字清晰:“你到底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