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清晨,戌甲正在三臺山頂習練端槍。兩手各握住一柄大槍的槍把,只憑腕力將大槍橫着端起。昔日,剛隨趙塚子習練之時,尚覺着相當費勁,如今已然顯得頗爲輕鬆。且還嫌大槍分量輕了,便在槍頭掛了墜物。縱然如此,身子仍是一動不動,端得十分之穩。這時,趙塚子走了過來,並站在一旁看着。戌甲曲身緩緩放下兩杆大槍,再站起身吐納了幾下,便幾步走到趙塚子面前,躬身問道:“師傅,可是有事麼?”
趙塚子點了點頭,答道:“鄔憂剛剛來過,留話讓你去一趟藥房。”
戌甲一聽,連忙問道:“可是爲忘兮之事麼?”
趙塚子嗯了一聲,說道:“詳情如何,你去了便知,趕緊下山去吧。”
沒過多久,戌甲自山頂一氣跑回住處。換了身衣服之後,又一氣跑到藥房。見到等在門口的鄔憂,趕緊上前問道:“忘兮傷情如何了?”
卻見到鄔憂一臉不解,只說是潘師兄有話要當面說與二人聽。說完,鄔憂便領着戌甲上到樓上,敲開一間偏房。潘蜀椒此時正坐在房中,一見是鄔憂與戌甲,立刻起身請進二人。而後,輕輕合上房門,走到二人面前,沉聲說道:“忘兮的修爲怕是保不住了。”
一聽此話,戌甲先是一急,跟着馬上頹然坐下。其實,戌甲心中早做此想,卻仍抱有一絲希望。誰料竟連藥房這裡都無人能保住忘兮的修爲,這一下便算是絕望了。鄔憂扶住戌甲,便立刻問潘蜀椒如何保不住了?
潘蜀椒先勸鄔憂也坐下,自己則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二人對面,緩緩說道:“你二人那日將忘兮送來之後,當晚我便細細查驗了一遍,將忘兮身上各處大小內外傷大致摸清。第二天,將此詳情及忘兮本人一併帶給兩位留駐藥房的前輩看了。之後幾日間,又有另外幾位前輩參看並建議過。直到昨日夜裡,我才被喚了去,並被幾位前輩告知忘兮性命無恙,卻修爲難保。”
說到這裡,潘蜀椒起身給二人倒茶。才倒了一杯,先前一言不發的戌甲開口問道:“大師兄,可否告知我實情,忘兮修爲不保是否因我爲其祛毒之故?”
潘蜀椒默然倒好另一杯茶,將兩杯茶端至二人面前,再坐回椅子,這才答道:“我將你二人所憶之情狀與每位前輩都說了。幾位前輩雖各有說辭,然皆認爲按當時情狀而言,依你的見識與手段,想救人便只能先祛毒。不然,忘兮性命堪憂。害他修爲是要救他性命,不得不如此。”
雖心知潘蜀椒之言確有道理,可戌甲仍解不開心結,只埋頭坐着,一言不發,一動不動。鄔憂想開解戌甲,一開口卻不知該說什麼,便只能陪戌甲坐着。房內沉默許久,還是潘蜀椒出聲,問道:“狀況已然如此,你二人想好如何安置忘兮沒有?”
鄔憂卻反問道:“此種狀況,山上不是歷來都有安置麼?”
潘蜀椒搖了搖頭,說道:“山上是有安置,可忘兮一個普通癸層弟子,若無人先替其打典一番,往後必然不會有個好些的安置去處,怕是每年只給些祿米贍銀便打發了。”
鄔憂點頭稱是,又無奈地坐了回去。潘蜀椒自去倒一杯茶,想着讓二人考慮片刻。還沒喝兩口,便聽戌甲說道:“此事我去辦,請大師兄帶我去見忘兮。”
潘蜀椒放下茶杯,坐着想了一會兒,說道:“好吧,我領你二人去。”
三人下樓,進了後堂,穿過走廊,又進了一處別院,院中有幾間小屋子。戌甲認得,此是暫留病患者之處。推開其中一間屋子,進去後便看見忘兮正閉目坐在牀榻上。待三人走到身旁,忘兮緩緩睜開雙眼,便要起身。戌甲伸手一把摁住忘兮,搖頭說道:“不必起來,就坐着說話。”
鄔憂附和了一聲,乾脆也坐到牀榻上,伸手搭住忘兮肩膀。忘兮看了看三人,問道:“三位師兄同來,可是有事麼?”
潘蜀椒朝戌甲看了看,默然往旁邊站了站。斟酌了片刻,戌甲擡頭看向忘兮,說道:“我等三人剛剛商量過了,想給你在……在山下找個舒服些的地方繼續養傷。”
聽到此話,忘兮一閃落寂之色,隨即又強打起精神,笑道:“那要多謝三位師兄關心,我久住這裡也總歸不好。”
見忘兮說完話,便低下頭去。戌甲胸中淤起一腔悶氣,垂着的兩手不自覺地握了握拳。吐出一口濁氣,戌甲側過身去,對潘蜀椒說道:“煩請大師兄再多照顧忘兮兩三日,我這便去跑一趟。”
潘蜀椒點頭應允,又囑咐忘兮多休息,勿要胡思亂想,便將戌甲與鄔憂領出了屋。三人走到前廳門口,潘蜀椒對戌甲說道:“我就不送了,你趕緊去吧。如今,忘兮身上的傷其實尚算好養,心中的傷卻極是難愈,能換個地方生活也好。”
離開藥房,鄔憂先陪戌甲走了一陣。而後,二人便分開。鄔憂回去幫忙找師傅及師兄弟們問問,戌甲也先去了趙塚子那裡。聽戌甲說完,趙塚子思忖片刻,就問戌甲可有心儀之處?見戌甲稱是,趙塚子轉身進了裡屋。半盞茶的工夫,出來並交給戌甲幾頁紙,教戌甲按紙上內容去山上山下幾處地方找人。
接了紙,細看了兩遍之後,戌甲立刻辭了趙塚子,往各處打典招呼去了。只過了不到兩日,戌甲便將紙上寫的幾處地方跑遍。許是借了趙塚子的名頭,自己又剛從靈封谷出來,加之忘兮也是在靈封谷內受傷,別人好尋個行方便的由頭。因此,各處打典得還算順利,離開最後一處地方之時,戌甲拿到了山上給的一紙批文。
拿着批文,戌甲先回去交與趙塚子看。趙塚子驗看過後,交還給戌甲,讓其先去藥房領人,自己會另遣人去告知鄔憂。趕到藥房,與潘蜀椒一番交接之後,戌甲請其留步,自己領着忘兮出了藥房。鄔憂此時已等在大門外,伸手接過忘兮的行李,與戌甲一道陪忘兮往山下那處安置地方去了。
約莫過了半日,到了安置地方。是一處僻靜院子,周圍遠近也還有些形制相似的院子,互相隔得不遠。推院門進去,見院內尚算寬敞,有花有草,有桌有椅。院子北面是一棟兩層小樓,顯然是住人的。樓內該是打理過,擺設齊整,上下都乾淨得很,一應生活所需之物也都齊備。鄔憂替忘兮收拾房間及行李,戌甲則陪着忘兮四處轉轉。
樓內幾間房隨意地看了看之後,忘兮想去院中坐坐。二人便來到院中,撿了兩把椅子坐下。各自擡頭看了看天,又朝四周望了望,戌甲這纔開口問道:“覺得這院子如何?”
忘兮笑了笑,答道:“這院子寬敞,那邊小樓也乾淨,聽不到外面有喧囂嘈雜的聲音。爲我弄到這等單獨住處,戌甲哥該是沒少費心吧?”
戌甲搖了搖頭,說道:“這算費個什麼心,不過是按我師傅的指點打典了幾處地方,跑個腿罷了。你要真覺着這裡不錯,便好生住下,先把身上的傷養好。”
一提到忘兮的傷,戌甲又覺着心堵,便微垂下頭去,不再說話。沉默片刻後,還是忘兮開口問道:“戌甲哥,怎地不說話了,是有心事麼?”
戌甲擡起頭看了一眼忘兮,又將目光移開,重新看向腳下,小聲問道:“忘兮,你該清楚送你來此養傷的原因吧?”
忘兮慢慢收起笑容,最後嘆息一聲,答道:“自然清楚,那日在藥房一聽你說起要帶我下山,便立時明白了。只要尚有一線希望,你都不會讓我離開藥房。”
聽了這話,戌甲忽然握拳捶了下膝蓋,猛地擡起頭來,面朝忘兮說道:“你修爲盡毀,全因我學藝不精,且行事魯莽之故。我……。”
戌甲一下哽咽住,便再說不出話來。忘兮伸手搭住戌甲,輕輕搖了搖,說道:“戌甲哥,這不怪你,我真不怪你!”
待戌甲看向自己時,忘兮才苦笑一下,繼續說道:“唉,修爲沒了,我自然心中百般難受,卻萬萬不會怪罪於你。在藥房那幾日,潘師兄和幾位前輩仙人都曾與我說過,若那時你未曾及時替我祛毒,怕是我能不能活着出靈封谷都還兩說。且以你的本事,當時也只能那般救我。你是害了我修爲,卻是爲救我性命,這一點我豈會分不清楚?”
這番話中之意,戌甲其實之前便聽過不止一次。可每聽一次,心中便難受一次。只是這會子話從忘兮嘴裡出來,戌甲聽後便彷彿心中被搬掉了幾塊大石一般。深喘了幾口氣,戌甲低着頭,輕聲說道:“能聽你這般說,我心中着實好過了些。你我皆是修仙之人,你心中如何難受自是感同身受。倘若換作是我,怕是還做不到如你這般平靜。”
忘兮卻強自笑了笑,說道:“哪裡是平靜,面上裝出來的罷了。何況這幾日也想通了些,藥房那麼些前輩仙人都治不好,那便是我命該如此。戌甲哥,你信命的吧?該明白我話中之意。”
戌甲仰頭長嘆一聲,說道:“命中遭難,雖有救神,然其氣弱無力,更帶刑傷,有救卻終不能全保。唉,我是信命,可眼下卻是萬分不願信命。”
忘兮也跟着長嘆,苦笑了幾聲,說道:“戌甲哥,似我這般不過是個癸層的弟子,縱然沒遭此大難,日後在山上也難有出頭之日。興許一輩子都修不到第四層,更不消說一朝登仙了。所以,修爲沒了,難過一陣子,終究也就過去了。畢竟還留下了性命,比起今時往日的那些生不顯名又死不留名的尋常弟子們,尚算得上幸運了。可你卻不同,早晚必有登仙之機。所以,日後更須萬分小心纔是。若然一朝不慎,也落得我這般境地,那便太過可惜了。”
戌甲卻狠搖了幾下頭,無奈地冷哼了幾聲,說道:“你不是說我信命麼?那日後落得哪般境地,便是由命不由人。生而在世,躲不過迎面的風浪,避不開澆頭的大雨。這趟靈封谷的差,不就是這般麼?似你我這樣的幾百號人,各自都只能隨着隊伍前行。進退行止皆不由己,生死也只在那些人開出的一紙命令之中。遇上貪狼星君那樣的還能盼着活,換作那幾個便只能睜着眼等死。”
戌甲往椅背上靠了靠,仰面看着天,接着說道:“方纔你說我早晚必有登仙之機,可說不準我也與你一樣,走的仙途實是一條斷頭路。”
忘兮一聽這話,不由地直起身子來,問道:“戌甲哥,你如何會有這般想法?”
戌甲卻忽地笑了笑,看了一眼忘兮,說道:“不是什麼想法,而是預感。說來,你也許不信。自出生到現在,每每覺着要來好事之時,預感十有八九不準,而覺着要來壞事之時,卻準得出奇。興許是因我命中多遭刑剋,少見吉神。故而,於壞事體驗深厚,徵兆一顯便能覺察得到。而於好事體驗淺薄,不是徵兆也認作徵兆。”
坐起身來,戌甲看向忘兮,接着說道:“因此,你若能在此好好生活。與我而言,不僅是寬慰,還是鼓勵。鼓勵我不必懼怕那斷頭仙途,縱然修不成仙,亦能好生活着。”
此時,鄔憂已收拾完屋子及行李,下樓到院子裡找戌甲與忘兮。走到二人身後,鄔憂笑問道:“聊得如何了?”
忘兮答道:“有戌甲哥陪着說話,心裡沒那麼堵了。”
鄔憂點了點頭,說道:“那便好。心裡不那麼堵了,那往後的日子也要過得舒坦些纔是。屋子幫你收拾好了,今夜便可住下。”
忘兮立刻起身謝道:“真是麻煩鄔憂哥了,虧我還在這院子裡舒服地坐着,實在慚愧!”
鄔憂擺手笑道:“哪裡,哪裡。左右閒着也是閒着,何況親手收拾一下,我也放心些。”
戌甲亦站起身,自懷中掏出一封紙袋交予忘兮,並囑咐道:“這裡有你的贍銀憑證、此處小院房契及其他幾頁憑信,務必收好了。若有待遇不公,可自取出拿去對質。倘仍被不公對待,莫要硬爭,待聯繫到我二人再說。”
忘兮接過紙袋,拿在手中,低頭不語。戌甲與鄔憂對視一眼,還是鄔憂開口說道:“天色也不早了,我與戌甲便先回去了。你也好生休息,勿作多想,只先養好身子再說。”
二人轉身要走,忘兮放下紙袋,跟在身後相送。開了院門,二人踏出小院,卻不讓忘兮跟着出來。戌甲溫言勸道:“你身上的傷還未痊癒,就不要送了,越送越送不到個頭。以後,每隔些時日,我二人都會來看看你。把門關上,回屋歇着吧。”
直勸得忘兮合上了院門,二人才緩緩離去。走不多遠,鄔憂忽然停住腳步,回身朝小院望去。戌甲問有何事,只聽鄔憂嘆道:“若汾芹與齊庸能活下來,縱然也斷了仙途,只要能如忘兮這般過完餘生,那也是好的。”
戌甲知道,出了靈封谷的這些日子裡,鄔憂也是強打起精神。那日汾芹在鄔憂眼前被滾落下的巨石砸得屍身都尋不見了,此事對鄔憂打擊之大絕不下於忘兮修爲盡毀之於戌甲。故而,戌甲沒有催促,只站在一旁,任由鄔憂一直看着。過了一會兒,鄔憂才緩緩轉回頭,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算了,走吧。”
到了山腳下,二人正等着飛雲車。戌甲忽然對鄔憂說道:“你先回山吧,我想再去別處看看。”
鄔憂點了點頭,說道:“眼下一時無事,去散散心也好。那我先回了,師叔那邊我會去告訴一聲,你不必擔心。”
送鄔憂上飛雲車回山之後,戌甲轉身前往驛站。僱了輛車,隨意挑了個方向,讓車只沿大路一直走。戌甲側身靠坐在車裡,默然看着沿途的風景。也不知走了幾日幾時,戌甲忽然讓車停下。下了車,戌甲先朝遠方眺望一陣子。末了,轉身付了銀子,讓車自行離去。自己則循小路一直往前走,走了好一陣子,迎面而來是一道坡。戌甲感覺附近無人,便提起一口氣,直衝上坡頂。上去之後,才發現這道坡本是半邊山,另半邊山不知何時何故,已垮塌了下去。上到坡頂,再往前不遠便是陡峭懸崖。
出乎意料的是,這懸崖下稍遠些地方竟是一座小鎮。戌甲覺着好奇,往前走到懸崖邊的一棵樹下。此時,迎面陣陣微風拂來,身旁寂靜無聲,頓覺心清神寧。忽聽到小鎮那邊隱隱有喧鬧聲傳來。戌甲雙目緩緩聚靈,朝小鎮方向望去。看了一陣子,見到小鎮內人煙稠密且百業興旺,一角的集市尤其熱鬧,喧鬧聲便是自那裡傳來。戌甲盤腿坐下,閉目聆聽,竟似能聽到人間一切悲歡喜怒之聲。戌甲心中一驚,立刻睜開雙眼,耳畔又是寂靜無聲。想着入靜察看周邊靈氣是否異常,卻又不由地打消了念頭。望向遠處小鎮,戌甲漸漸笑了起來。再次閉上雙眼,繼續聆聽。這一次,更聽到了各樣家長裡短,心中浮現出人間百態。
不知聽了多久,小鎮那邊傳來的聲音漸漸小了,直至徹底安靜下來。戌甲睜開眼,發覺已然夜幕降臨。站起身來想走,才走了幾步,忽地停下腳步,擡頭看向夜色中的滿天星斗。良久,轉身走回方纔那棵樹下,靠坐着樹幹,竟漸漸睡去。這一夜,戌甲睡得十分踏實。(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