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嬌翁主最近比較煩,比較煩!
獲知竇太后心愛的小孫女康復了,一撥撥客人叩響長樂宮的大門。
有些客人是能推的,但另些人卻不能。南皮侯表舅到訪,阿嬌總不能不接待吧?章武侯表舅公表示表示關心,館陶長公主就得帶女兒親自上門答謝。還有……
煩不勝煩,館陶翁主幹脆逃了。
繞‘新池’而建的遊廊,代表當今天子對母親的孝心。
雙層的廊橋始終和湖岸保持十丈左右的距離,蜿蜒起伏,每隔差不多百十步還設一處軒閣,供竇太后散步累了休憩。現在,館陶翁主就身處一間明軒內,隔着朱漆的扶欄欣賞前方一大片水天相連的煙波。
天色湛藍湛藍,倒映到粼粼的湖面上,將湖水襯成淡淡的清清的淺藍;象極了少府爲宮中貴女精心織就的鮫綃素紗——阿嬌翁主手中就有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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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話的小宦官從東頭過來,對貴女施一禮:“翁主,武陵侯夫人拜謁皇太后。請翁主……”
館陶翁主看着湖面,手在胖胖兔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無反應。
小宦官呆了呆,在吳女官的示意下,怏怏退下。
沿着樓梯下去沒多久,小宦官周而復至,充滿渴望地說道:“章武侯夫人攜侯太子妃及諸孫、孫媳拜謁皇太后,翁主……
長公主的女兒居高臨下,淡淡瞥宦官一眼。
小宦官一驚,後退小半步,低頭縮肩退走。
“翁主,”沒多會兒,小宦官又來了,躬着腰大聲地稟報:“翁主,菑川王太后入宮,長公主問……”
嬌嬌翁主眉頭一蹙,悄無聲息地,目光依舊留戀在湖光之中。
小宦官歪頭,看看上頭的貴女,臉上流露出不滿。
吳女官發現了,和和氣氣地將人送到樓梯口,又給塞上一大把銅錢,揚言給他平時逛街買點心吃。
沉甸甸的銅錢入手,宦官立刻喜笑顏開,歡歡喜喜下去了。
廊橋上,暫時恢復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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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嬌,阿嬌!”
——忽然,耳邊傳來興高采烈的呼叫。
衆人一愣。
向左看看,左邊的長廊空空的,沒人;往右看看,右邊的廊上同樣是空空如也。
“阿嬌,阿嬌……阿嬌!”
——呼喚非但沒消失,還更大了。
吳女官又朝兩邊張張,才遲遲疑疑地說道:“翁主,聞之,疑似……膠東大王?”
館陶翁主從矮榻上起來,走到扶杆前,憑欄朝下望去……
喲,可不是劉徹?!就見膠東王劉徹站在下頭廊柱之旁,仰着頭,正“阿嬌”“阿嬌”地向她揮胳膊。
嬌嬌翁主招招手,然後向右指指——意思是樓梯在東邊,可以從那裡上來。
誰知大漢膠東王胳膊一伸,雙手扣住欄杆的下檔,然後縱身躍起,和個壁虎似的三下五除二就躥了上來!
看徹表兄動作矯健地騰空翻進,
嬌嬌翁主本能地“嗬”了聲,撫着胸口往後一縮——轉頭,再看看才二十步遠的樓梯,深感無語。不是明明有路嘛!
“阿嬌……”三兩步跨到窄榻前,劉徹大馬金刀坐下來,眉飛色舞地告訴嬌表妹:“阿嬌呀,爲兄將出宮也。出宮,遷居‘膠東王官邸’。”
館陶翁主恍然,曉得徹表兄爲啥這樣高興了。
對皇家的男孩子來說,‘出宮搬出去住’可是件大事,意味着成人生活的正式開始。從此以後,擁有領土、子民、官吏和財源;除了當今天子,再沒任何人能干涉——自由啊,快樂啊,幸福啊!
“恭喜!”做表妹的誠心誠意向表兄道喜。
“嘻!阿……嬌?”劉徹眼巴巴望着阿嬌,有些兒不滿足,很希望表妹妹能多說兩句。
偏偏嬌表妹不配合,講了兩個字,就無下文了。
等半天,再沒等到嬌嬌表妹再開口,大漢的膠東王聳聳肩,
低頭撈起大胖兔,對着兔子的長耳朵悄聲嘀咕——惜字如金,惜字如金!大概前面那些年養成習慣了。
吳女官最認真稱職不過,見貴客到了,連忙從備用的保暖盒中取出水壺,倒兩杯熱飲拿托盤端上來。突然發覺這表兄妹倆一人坐着,一人站着,俏臉上露出驚異。
劉徹看在眼裡,這才注意到明軒內僅放了一張窄榻——他佔了,阿嬌就只有站着,就沒地方坐了。
後知後覺的大漢膠東王自知不妥,尷尬地笑笑,抱着兔子往木榻左邊挪挪,招呼表妹過來:“阿嬌,來!”
館陶翁主依言,在劉徹右手旁坐下。
吳女呈上飲品。無色長筒的水晶杯給膠東王,米分紅的桃花杯是嬌嬌翁主的。
“從兄,近日……遷居?何其急哉?”阿嬌接過杯子,嘟噥一句,並不掩飾驚訝之情——下個月就要過年了,爲什麼不等過完年再搬呢?
館陶翁主有理由詫異。
皇帝舅舅家的表兄們出宮就邸,通常都放在春播後的兩個月。那段時間是農閒,官吏也少事,比較合適。象這次安排在九月,史無前例。
“然也。”劉徹倒無所謂表妹的觀點。反正早搬晚搬,都得搬;照他的樂意,與其遲,不如趕早。
膠東王心存反感的是另外的情況:這幾天不知爲什麼,宮裡的管理嚴苛了許多。
從前不那麼緊的規矩,現在條條扣着檢查。連從小就出入宮禁的兩個伴讀蕭琰和韓嫣,也動不動遭遇盤問,還走哪兒就有人跟到哪兒——從未有過的情形,頗有些風雨欲來的味道。
話到一半,劉徹想起還有一個怪處:“噢,阿嬌,從母之長子亦將遷居出宮。”
“阿越?!”這回,館陶翁主真是大大驚訝了。
劉徹也就算了;封王多年,有現成的膠東王官邸,搬出去也就搬出去了。王夫人的長子劉越尚未封王,只是個頭上空蕩蕩的皇子;這時候出宮,連個正經的宅第都沒有。
邊上,膠東王猛向表妹打聽:“阿嬌,可知……所爲者,何故?”
‘還能爲什麼?慄公主事件的後遺症唄!嗯,呃,答應阿大要保密!’桃花杯舉到脣邊,掩飾掉神情,嬌嬌翁主矢口否認自己知道什麼。
膠東王盯半天,看來看去沒瞧出端倪,只好暫時鳴金。
‘記得勝表兄離開後宮時,還是有不開心的。因爲以後探望阿母就不方便了。’
急於換話題的阿嬌翁主好奇地琢磨琢磨膠東王表兄的神色,想從他臉上找出些許遺憾——結果,什麼都沒有。
劉徹神采奕奕,精神頭倍足,展現出徹頭徹尾的興奮和快活。很明顯,大漢膠東王對未來的新生活充滿渴望,迫不及待,感覺巴不得馬上與大內與掖庭拜勒拜。
“從兄遷居之後,”翁主嬌淺淺抿一口,輕輕地問:“汝母將何如?”
當年中山王劉勝從宮裡搬走時,賈夫人可是狠黯然神傷了一陣子,久到平度表姐都看不過去了,跑到她這裡來抱怨母親只重視兒子。王美人的境況,比賈夫人更糟;畢竟,後者好歹有兩個兒子,而劉徹是王美人的獨子,而且是連生三個公主後好不容易纔得來的獨子。
“哎!母親抱恙……迄今已數月,爲兄甚爲煩憂啊!”劉徹夾起眉頭,幽幽地嘆口氣,一副爲母親健康狀況操心不已的標準孝子形象。
“嗯?”阿嬌手中的桃華杯一頓,奇怪地問表兄:“王美人染疾耶?”
劉徹也是一臉的驚詫:“王美人染……疾?何時?”
秋波流轉的鳳眼對上精光四射的黑眼——一雙人,四個問號。
瞪了好一會兒,阿嬌才意識到兩邊說的不是同一。
“二母?”阿嬌怔怔地看徹表兄,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她問的,明明是王美人嘛!
面對嬌嬌表妹驚愕的目光,膠東王劉徹泰然自若,坦然自若。
因經常性戶外運動被太陽曬得微黑的臉膛,嘴角向兩邊一彎,露出兩排雪白雪亮的牙齒——他沒錯;放到哪兒去說,都沒有錯。從禮制方面講,只有身爲嫡母的薄皇后纔是所有皇子皇女的母親,合法合理的母親;而生母,反而不是。
阿嬌被徹表兄的‘微’笑驚得一跳。想想自己也不算錯,不由感覺着惱了;把杯子塞給吳女官,手撐在榻沿,就要站起來。
“阿嬌,阿嬌!”劉徹急忙給攔住。
“阿嬌!”少年親王直勾勾望着嬌表妹,扯過皇后母親這杆大旗:“母后思念阿嬌甚噢!”
“二母呀……”嬌嬌翁主放下手臂,頗具愧意地反思:‘好象……已經有大半個月沒去看望二母了。 哎呀呀,我很不應該……’
劉徹趁熱打鐵,說了一通薄皇后怎麼怎麼不舒服,臥牀不起還常常掛念侄女阿嬌云云。
於是,阿嬌越發覺得對不起薄舅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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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向表兄細問皇后殿下最近的病情,傳話的小宦官又來了。
看膠東王也在,小宦官先是朝皇帝的兒子行完禮,然後才向長公主的女兒作揖;並告訴後者,菑川王太后提出想見見館陶翁主,皇太后和長公主讓翁主過去會客。
“不見!”嬌嬌翁主連頭都沒回,
徑直拂袖,讓小宦官退下,隨後繼續問徹表兄關於薄皇后的起居,飲食,湯藥……
“翁主?”傳話宦官沒料到館陶翁主會直接打回票,愣愣地站在那裡,接着,將求助的視線投向在旁伺立的吳女。
吳女官想想,走近坐榻兩步,婉言勸道:“翁主?皇太后……”
“不見!”猜到首席侍女想說什麼,嬌嬌翁主不耐煩地甩甩袖子。
吳女官對小宦官無奈地搖搖頭,以示愛莫能助。
小宦官沒法,只得躬身退下。
人還在樓梯上……
劉徹望着宦官漸漸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問表妹,菑川王太后難得來京一次,既然說想見你,見上一面又何妨?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呢!一口回絕,王太后那邊雖不會說什麼,皇太后和長公主說不定會不高興。
“阿母,大母,將如……嬌嬌何?以藩王太后之故?”彷彿聽到天下最好笑的奇聞,嬌嬌翁主‘咯咯’樂笑起來,花枝亂顫地向表兄請教爲什麼認爲她的祖母和母親會爲了個外人——哪怕此人地位高,輩分高——生她的氣?
“菑川王之母,齊悼惠王之姬。諸王太后中之長者也。”
膠東王一手摟着胖兔,一手刮刮下巴,很有道理地提議:依照大漢朝的‘敬老’傳統,即使看在她年紀一大把的份上,要麼,還是跑一趟?
館陶翁主卻不認同。不過是做面子罷了,‘派人來叫過’就算給足面子了,難道還真敢要求她隨叫隨到?!菑川太后以爲她是誰啊?
‘放心啦,放心啦,祖母頂多口頭上說兩句,或者罰兩天沒夜宵吃。還能怎樣?’嬌嬌翁主滿不在乎, 表示毫無壓力,毫無壓力。
‘如此……就好辦了!’興致盎然地偷眼瞅瞅表妹,劉徹眼珠子轉轉,人往右邊坐近些再坐近些,同時衝跟前的吳女官丟個眼色,意思我們有私房話要講,你識相點可以閃開了。
吳女腳下猶豫,三天前長公主嚴正警告過宮人——特別是服侍女兒的侍從宮女——要盡心做事,不許有絲毫差錯。
看女官沒動,劉徹拔高了音量:“阿……吳?”
‘做人……真難!膠東王也得罪不起呀!’思索片刻,女官領着其她侍女還有內侍退開一段距離,大概三五十步的樣子,不過依舊是在長廊內,聽不清楚,看得清清楚楚。
“阿嬌,阿嬌,”膠東王劉徹攥緊表妹的小手,換上一臉沉重的表情,緩緩說道:“母親危矣!”
“呀?!”阿嬌一驚,首先想到是不是王美人犯哪條宮規了,後來才慢半拍地意識到表兄指的是薄皇后。
想到從來循規蹈矩、二三十年不曾做任何出格事的皇后舅媽竟‘危’了,館陶翁主立刻緊張起來:“從兄,從兄……何事?”
劉徹就是不答,忙着先要求保證:“阿嬌……必施以援手?”
“從兄!”嬌嬌翁主急了,掄起米分拳敲徹表兄的胳膊。
“噢,嗷嗷!爲兄錯,爲兄錯。”膠東王又往兩邊看看,謹慎地估量估量距離;
待確認侍從們就是想偷聽也偷聽不着了,才俯過身,套在嬌嬌表妹的耳朵上述說:“阿嬌,其實……”
阿嬌越聽,越是心驚:“甚?甚?!”
……
初秋,
天高,
氣爽,
……
宮苑中花未凋零,葉未枯黃,冷暖適宜,正是一年中最愜意的時光之一。
大漢的膠東王穿過一座接着一座宮苑;
沿途,到處是皇家園林的奇趣盛景;腳下的御道,通往長樂宮城的大門。
輕快的腳步,
飛揚的神采,
無不暗示着少年親王此時的心情極佳。
走着走着,劉徹一個騰身,踮腳尖回頭眺望……
長信宮飛檐插向天際,彷彿要從雲中跳出來一般。殿脊上的十多隻鎦金神獸,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
‘怎麼早沒想到找阿嬌呢?笨啊!’劉徹扼腕:‘枉費擔了那麼久心思!’
“噢!哈哈!”膠東王一跳多高——壓在心頭多時的負擔一掃而空,膠東王的情緒好到爆了。
“弟君,何事歡喜至此?”隨着問句,劉徹的身形一僵。
扭頭看去……
不知何時,膠西王劉端打道旁一棵榕樹後繞出來,笑眯眯立在同父異母弟弟面前。玉冠,玉帶,一襲素色的織錦單繞曲裾,雅緻溫文,氣質脫俗。
劉徹覺得刺眼,但還是依禮衝異母哥哥劉端作揖:“阿兄……”
膠西王劉端站在那受了全禮,還是問剛纔那個問題:什麼事情,高興成這樣?
“無他!愚弟觀草木蓯蓉,念春夏雨順,穀物大收,今之關中隆冬,當無飢。因此,悅之。”劉徹一番關心國家關心百姓的套話滔滔地說下來,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吾弟勤政……若此,”膠西王劉端悠然一笑,風度翩翩:“膠東萬民之幸也!”
膠東王對膠西王一彎腰,謙虛道:“彼此,彼此!”
此時若有人擁有一面能窺人內心的仙鏡,並拿着在此旁觀,肯定會爲看到的笑噴出來:
一個,不相信弟弟說的是實話;
另一個,不相信哥哥信自己說的是實話。
兩個人,
說一套,做一套;
笑眯眯走近,走近……
然後,錯肩而過——分道揚鑣!
客客氣氣分開……
走過去老遠,劉徹猛然覺得不對勁。
‘不對!到祖母這不去長信宮,反而走宮苑……這是專門來找阿嬌! ’
膠東王反應過來,轉回身,衝着膠西王漸遠的模糊背影喊:“阿兄,阿兄,汝入宮……何爲?”
大漢最俊美親王的聲音,優哉哉斷續續地飄過來:
“邀……細君……”
“樑王叔之女,婉……”
“……昏禮……”
‘哎呀!樑王主明天成親。劉端一準是來邀阿嬌同赴觀禮的。’劉徹一蹦多高,直罵自己昏了頭,竟把這樣要緊的事都給忘了。
‘剛纔就該說定。唉,沒腦子,沒腦子!’
膠東王劉徹趕緊轉向,急急忙忙往方纔的遊廊明軒趕……
作者有話要說:好了,
我承認
是玻璃心,
伴有輕度抑鬱,
不喜歡聽反對意見,因爲影響情緒。
就是這樣Y(^o^)Y
新年快樂,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