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男人的聲音,還有少女請求的聲音。
平和島靜雄靠近門縫,從那小而窄的一絲縫隙看見一羣面色不善的***在一邊,另一邊是少女和她的爸爸。
那時候的他還不懂得什麼貸款、利息,只看到少女一再請求那些男人不要關掉這家店,而那些人全都冷笑着,對少女的眼淚無動於衷。
平和島靜雄攥緊了小小的拳頭,牙齒咬緊,弟弟幽察覺到哥哥濃烈的情緒,輕輕把手伸過去,握住他的手。
隨後,一個男人突然抓住少女的手腕,兇惡地笑着說了句什麼,少女的爸爸,總是笑眯眯的店主就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說着求饒的話。
“請您高擡貴手,這都是我的罪孽,和我的女兒響子並無關係啊,您關了這家店吧,拿我的命去都沒關係,求您放過響子……”
響子。
平和島靜雄那時才知道少女的名字。
但是那羣人卻完全沒有收手的意思,甚至動手將少女一把拉了過去抱在懷裡,每個人都笑得很噁心,只有響子哭泣着,她伸着手,想要把頭上磕出血來的爸爸扶起來。
就在有人開始得寸進尺地拉扯少女的衣服時,緊閉的大門被啪的一下踢開,門上掛的“暫停營業”的牌子摔在地上。
兩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那羣畜牲般的男人原本被嚇了一跳,但看清是兩個孩子的時候,頓時笑得更加放肆了,有一個男人一把捏住平和島靜雄的小巴,將他的頭擡起來:“玩具又多了兩個呢。”
平和島靜雄胸口有一堆熊熊烈火燃燒着,整個人快要窒息一般,滿眼都是血紅的顏色,耳朵裡嗡嗡作響。
他突然用手握住那男人的手腕,滿布血絲的雙眼眼眶欲裂,像是兇猛的野獸一般沉重地喘息起來,猛然低吼一聲,硬生生將那人的手腕掰折了。
在男人殺豬般的慘叫聲中,平和島靜雄第一次爆發了那怪物般的力量,他像是一隻覺醒的猛獸,大腦空白一片,只懂肆意地破壞撕咬,宣泄猶如洪水決堤的怒氣滔天。
等到沉重的喘息聲重回耳邊,眼神漸漸恢復清明,他看到自己最喜歡的牛奶店已經變成一片廢墟。
那羣囂張的男人全被揍得不成樣子,東倒西歪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店主被倒下來的櫃子壓在下面。
小小的平和島靜雄難以置信地看着這一切,像是詢問般地看向弟弟,平和島幽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他腳步踉蹌着往後退了幾步,視線焦急地尋找少女的身影,心裡是緊繃着的忐忑和恐懼,終於他看到了少女嬌小的身影。
她趴在地上,眼睛輕輕合着,雪白的衣衫和臉頰上沾染着血跡。
平和島靜雄像是看到最可怕的畫面一般,用盡全力叫喊了一聲,就逃出了這家被自己給毀了的店鋪。
他在烈日底下跑了很長一段距離,直到感覺自己喉嚨乾裂,馬上就要冒出煙來一般,纔不甘心地剎住腳,心臟撲通撲通跳着,像是馬上就會跳出來。
“……打電話,報警。”
他臉色雪白,比剛纔的響子還白,在烈日地下跑了這麼久還是這麼白,簡直讓人覺得膽寒。
平和島幽聽清楚了他細若蚊蚋的話,點點頭,然後就看到他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地上。
平和島靜雄不知道最後警察是怎麼處理這件事的。因爲他整整一週躺在醫院的牀上,胳膊和腿被打着石膏,用繃帶綁得死死的。
弟弟幽告訴他,醫生說他用力過猛,渾身許多地方都骨折了,斷掉的肋骨還差點戳到肺部,總之,他魯莽的哥哥差點害死他自己。
平和島幽說了很多,但就是隻字未提那個牛奶店的事情。
有好幾次,平和島靜雄打算問一問,但話到嘴邊卻又生生轉了方向,變成了別的。
他恨死自己的懦弱。
出院之後,他迫不及待地跑到牛奶店去看,卻發現那裡已經改頭換面,變成了一家鮮花店。
那個叫響子的少女也不在了。
平和島靜雄站在八月的熾熱空氣裡,卻覺得比站在南極還冷,心簡直要被凍成碎片,他甚至不知道響子還是不是活着。
弟弟看出了他的神思不屬,告訴他那次的所有人都活着,只是都受了傷,被送到醫院去了。
哪家醫院?
他不知道。
還回來嗎?
也不知道。
他們以後會住到哪裡?
更加沒有人知道了。
整整一個暑假,平和島靜雄都是在這樣的悲愴和絕望中度過的。外表堅硬、內裡軟弱的心臟被剜掉了好大一塊,神經也連帶着被拔掉了好幾根,原本至少在憤怒的時候表情很生動的他,兩個月裡沒有發過一次脾氣。
這讓一向淡定自若的平和島幽都意識到了不對勁。他當然知道原因是什麼,所以他提議他們一起去警察局問。
一片死灰的眼睛總算有了點光彩。
平和島幽比較乖巧,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方式,總算打聽到那次受傷的人都被送到了哪家醫院。
用盡渾身解術,醫院都不肯告訴兩個小孩子病人的消息,無奈之下,兩人只好裝作響子的弟弟來探望。
好不容易被允許進入醫院,結果卻發現響子和她的父親已經人去牀空,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平和島幽看着又恢復落寞的哥哥,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不久之後,平和島靜雄在早餐時都會看到那個熟悉的藍色條紋、紫色蓋子的瓶裝牛奶。
眼睛裡閃現過一絲驚喜,正準備開口問什麼,卻看到弟弟的眼神裡波瀾不驚,似乎在靜靜地告訴他,不,不是他想的那樣,那個叫響子的少女當然不在這裡。
平和島靜雄閉上了嘴巴,仰頭咕嚕咕嚕把整瓶牛奶灌下去,熟悉的味道讓他的鼻子有點發酸,但他卻故意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巴,做出很爽意的樣子。
讓弟弟擔心了這麼久,還不振作起來的話,有什麼資格做哥哥。
平和島靜雄,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一點一點埋葬那個叫響子的少女的影子和記憶,直到自己再也不會盯着原先的牛奶店位置怔怔發呆。
但是那次被髮掘出來的怪力卻一直留存在身上,而且隨着他慢慢長大,逐漸有變本加厲的趨勢,他很快成了這一代很出名的一個人。
別人看到他都會悄悄地和身邊的人說:“看到那個人了嗎?千萬別惹到他哦,他發起火來可是超級可怕的,不想死的話就別靠近他。”
他以前還會用眼睛狠狠瞪說這種話的人,但後來溫水煮青蛙,也就漸漸習慣了,對此總是不屑地切一聲。
和自己最親近的依然是弟弟,進入初中之後多了兩個朋友——岸谷新羅和門田京平。
有一天接近黃昏的時候,剛和一羣人打了一架的平和島靜雄衣衫不整,潔白的襯衫和英俊的臉上都還沾染着點點血跡,他一邊吐着帶血的唾沫,一邊煩躁地擦着臉上的血,這樣回去,幽看到了肯定又要擔心了。
走到鮮花店的時候,卻看到一個纖細的身影正在附近徘徊,似乎有點猶豫。
那時候,金紅色的晚霞掩映着夕陽的金光,在那個人柔和的臉上鑲嵌了一圈溫和的金邊,平和島靜雄頓住腳步,傻傻地看着。
那個女人轉過頭來,這次看清楚了,她有着一雙熟悉到令人落淚的鳳眼,就連其中的眼神都沒變過。
眼眶毫無防備地一熱,喉嚨似乎被什麼扼住一般,像要哽咽了。
他像是被吸引着,走了過去,響子這時似乎也注意到他了,笑着向他小跑過來。
他幾乎是倉促地準備了一下自己僵硬的笑容,試圖將它揉得柔和一點,再柔和一點,他甚至在心裡演練着和她打招呼:
“你好,響子。”
不不不,這太沒有禮貌了。
“您好,響子姐姐。”
似乎又太做作了。
還是說“你好,響子姐姐”比較好,既親切又尊敬。
“你好,請問這裡以前是一家牛奶店嗎?”響子跑過來,笑容可掬地問道。
平和島靜雄錯愕地眨了眨眼睛,準備好的笑容被卡住,愣了一會兒才答道:“是。”
響子笑了起來,美麗的面容上已經褪去以前還偶爾會露出來的青澀,現在更加圓潤柔和了,她笑道:“請問這附近是不是有一對叫小靜和小幽的兄弟?”
……我,就在你面前啊。
這句話幾乎脫口而出,但是他生生卡住了,過了好一陣才幹巴巴地點頭。
“他們應該長得很大了吧?”響子說起他們倆,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柔和,似乎想起了什麼好玩的事情,“算算也上中學了,可能和你差不多高了。你認識他們嗎?”
平和島靜雄再一次點點頭。
“真的?”響子眼中閃爍着驚喜的光彩,“他們現在過得好嗎?應該長得壯了一點吧?畢竟以前可喝過我們家那麼多的牛奶呢。”
嗯,我現在長得比以前高,比以前壯了。
他接着點頭,想了想又開口說道:“嗯,他有一段時間經常提起你,非常感謝您!”
他說着,相當鄭重地對她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