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稟陛下,皇莊這些年,土壤肥沃,更兼風調雨順,糧食的收成的確越來越好”魏山海長嘆一聲,“可是魏公公幾年前改了政策,要求皇莊從原來的一年兩次交糧變成一年五次交糧!只有年初和年末兩次上交給戶部,其他的都直接交割給東廠。我等哪裡敢對抗東廠,無奈之下,只得回來想盡辦法湊糧食。東廠的手段,大傢伙也都見到過,這要是得罪了,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這些年,昌平莊幾次交不上糧食,都拿土地過去抵押給東廠。這土地越來越少,糧食卻交地越來越多,長此以往,大家哪裡受得了,很多人寧可冒着殺頭的風險,也要逃出莊去”魏山河說道,“只剩下我們這些有品級的佃農,不敢離去,只好硬着頭皮在這兒守着。這孩子的娘,昨天剛剛去世,這孩子精神錯亂了,還請陛下給他們一條生路。”
朱元璋擡頭看着天空,只見天空中烏雲蔽日,雲霧重重,跟剛纔的晴空萬里的景象大相徑庭,整個莊園都變得陰冷起來。
“只爲浮雲遮望眼,長安不見使人愁啊”袁崇煥也看着天空,輕輕地吟着這句詩,“陛下,閹黨已經如此橫行,該做決斷了!”
朱元璋看着面前面黃肌瘦的皇莊百姓,不禁感到一陣悲涼。大明當年縱橫天下,四海鹹服,現在卻內憂外患,百姓流離失所,他朱家有愧於天下啊。
“是朕愧對百姓”朱元璋仰天長嘆,“百姓何罪之有啊,朕赦你們無罪。”
皇莊衆人突然逃得一劫,心中大喜,紛紛跪在地上叩謝皇恩。
“那孩子”朱元璋衝着他招了招手,魏山海急忙拉着他過去。那孩子見皇上已經赦免了衆人,心中怨氣也減弱了不少,跪在地上行了一個禮。
朱元璋看着面前的這個少年,只見他星目如電,劍眉入鬢,身穿一襲破爛布衫,卻難掩眼神中的英武之氣!
“叫什麼名字?”凝視了良久,朱元璋緩緩地說道。
“魏思遠”那少年說道,“朵顏三衛指揮使伯顏之後,成祖賜姓魏,曾任山海關大營中護軍。”
“在邊關待過?”朱元璋笑了笑,“你這小小身板,能受得了塞外苦寒嗎?”
少年一臉傲氣,雙手握拳,“十步之內,不用器械,近戰自無敵手。”
常喬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沒想到這少年年歲不大,說話口氣倒是不小。近戰無敵,那就是說他們這些精挑細選出來的百戰之士都是酒囊飯袋嘍。
“小子,說話謙遜一點”他看着面前少年,“天子駕前,不是你胡言亂語的地方。剛纔十步之內,你拿着匕首,都不是陛下的對手。”
“我不擅長兵器”魏思遠睥睨四方,“所喜歡的只有拳法和棍法,舞刀弄劍,本非所長。將軍若是不服,拳腳功夫,自可來戰。”
朱元璋哈哈大笑,現在這局面變得越來越有趣了。“常將軍,人家魏公子點名了呀”他看了看常喬,“錦衣衛都指揮使大人,準備應戰嗎?”
“殺雞焉用牛刀!”還沒等常喬應答,一聲怒吼已經從錦衣衛隊中咆哮而出,只見一條長漢縱身而出,穩穩地落在了魏思遠的面前,“臣錦衣衛百戶趙率教申請出戰。”
朱元璋看了看面前突然出現的這個身影。只見趙率教虎鬚滿面,面色微微淡黃,怒目圓睜,強勁的肌肉撐着水藍的飛魚服,腰間一把繡春刀,果然人才出衆!
“真是好男兒!”朱元璋稱讚一聲,此人一看便是虎將級別,“原先在軍隊中幹過嗎?”
“稟陛下”趙率教拱手作答,“神宗年間做過延邊參將,後來因爲上書言政事被罷官。後來遼東大戰,起復遼東遊擊將軍,時局所限,大敗而歸,大學士孫承宗出手相助,降爲錦衣衛百戶,隨侍陛下。”
“原來是遼東系的大將,難怪如此英武”朱元璋笑了笑,“既然你想替你們指揮使出戰,就請一試。不過,分出勝負即可,雙方都不能下死手!”
“遵陛下令!”魏思遠和趙率教都應了一聲,緩緩地脫下了外面的皮毛寒衣,露出了裡面穿的竹布青衫。大明武人爲了作戰方便,將傳統的長衫進行了改制,形成了一種類似於蒙古的服飾,穿在鎧甲裡面,喚爲青衫,乃是致敬西楚霸王項羽的。項羽喜青,故武人大多身穿青衫。而文人則大多以詩文自詡,常常穿着白色衣袍,以顯示自己清高不羣。
“承讓了”趙率教對着魏思遠一拱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魏思遠倒也不客氣,大搖大擺地從他的面前經過,也不還禮。
趙率教冷哼一聲,心想你個小小少年有多大本事,竟敢如此託大!他雙拳緊握,一個虎躍,兩拳如同出海蛟龍一般,威猛迅疾,砸向了魏思遠的胸口。
“此乃河間拳法”朱元璋說道,昔日他從皇覺寺出來,浪跡天涯,對於各地的武藝套路也都有所涉獵。“河間拳法承襲宋朝金剛拳,拳勢剛烈,確實是臨陣對敵的好招數,且看魏思遠如何化解。”
魏思遠見拳勢來的猛,微微一笑,雙腿微微下屈,彎腰朝地,趙率教的雙拳竟然生生從他的面龐擦過,撲了個空。不過趙率教也是百戰之士,見雙拳沒有擊中,一個凌空側翻,雙腿徑直朝着魏思遠的手腕踢去!
魏思遠冷笑一聲,一個鷂子翻身,躲過了這凌厲一擊。趙率教一腳踢在了地上,將地面都踢得微微顫動,塵土飛揚!朱元璋面色一變,果然是遼東悍將,這一擊之力,若是踢中,保不齊會骨骼斷裂。
趙率教兩擊不中,心中有些焦急,大聲喝道,“你吹噓的功夫,就是這樣躲來躲去的嗎!大丈夫之戰,就應該坦坦蕩蕩。你這樣避而不戰,算什麼英雄?”
魏思遠見他聲音帶着怒氣,知道他心神一亂,便不再躲閃,停在了原地,笑着看着面前的趙率教,“既然將軍想堂堂正正地打一場,那我就奉陪到底。將軍看好了!”言罷,他像離弦之箭一般,雙腿驟然發力,轉瞬之間已經出現在了趙率教的面前。
趙率教大驚失色,此人速度之快,已經超越了他的想象。他連忙改變姿勢,準備用手肘猛擊魏思遠的頭部,魏思遠吃痛,必然會後撤,可以趁機再次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可是還沒等他出手,魏思遠的兩個手掌已經牢牢地掛在了他的肩膀上。趙率教心中慌亂,連忙用勁準備掙脫,卻沒想到腿部也被魏思遠的雙腿別住了。只聽得魏思遠雷霆一般的怒喝,膀大腰圓的趙率教竟然硬生生被魏思遠舉起來,猛地摔在了地上!趙率教只覺得一股鑽心般的疼痛席捲而來,不過他也是邊關宿將,硬是忍着沒有叫喊出來。
魏思遠見狀,也是驚歎,便鬆開了雙手,將趙率教輕輕扶起,拱手作揖,“此招乃是思遠的祖傳之技,常人受此一擊,非死即傷。將軍硬接一招而面不改色,可謂英雄也!”
趙率教擺了擺手,強忍着疼痛站了起來,“輸了就是輸了,將軍少年英雄,未來功名必在我之上。”他轉身看着朱元璋,慢慢下拜,“臣不是魏將軍的對手,敗下陣來,聽憑皇上處置!”
常喬見魏思遠當着錦衣衛衆人的面傷了趙率教,盡出風頭,心中不忿,正準備脫下衣服相助,卻被朱元璋伸手攔下。
“這是怯薛布庫!”朱元璋冷冷地看着面前的這個英姿颯爽的青年,“別以爲這一招能夠瞞過朕,你究竟是什麼人!”
魏思遠的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訝,不過瞬間便被他掩藏起來。等到他再次擡起頭的時候,眼神中仍是一股漫不經心的隨意。他看着朱元璋,笑了笑,“陛下多慮了,這不過就是蒙古人的摔跤罷了,有什麼好驚訝的?皇莊之中,都是當年朵顏三衛的後人,會一些摔跤技巧,不算什麼奇怪的事吧?”
“是嗎?”朱元璋也笑了,“若僅僅只是布庫,你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擊敗趙率教將軍。蒙古普通的布庫重在用力取勝,力量大者被稱爲巴庫魯。可是成吉思汗所屬的貼身近衛,怯薛中卻有一種獨特的布庫方式,被稱爲怯薛布庫。這種布庫改變了以往的憑藉力量取勝的傳統方式,而更注重手法和教法,往往一個人可以舉起數倍於自己重量的物體,有四兩撥千斤之效!”他看着魏思遠,“一擊之力將趙率教摔倒,這不是一般的人能夠做到的!”
一絲冷汗順着魏思遠的臉頰流了下來,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身邊的魏山河,手心微微浸出了汗珠。
魏山河見狀,長嘆一聲,跪拜在地,行了三叩九拜大禮。常喬等人滿臉驚訝,不知道這位皇莊莊頭又準備幹什麼。朱元璋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不動聲色,只是靜靜地看着面前的魏山河。
“陛下如何見過此技?”魏山河倒是沒有了之前的那種小心翼翼,擡頭看着朱元璋,微微帶着笑意,“自從先祖和太宗皇帝仙逝之後,這怯薛布庫的名頭也就越來越小了。到了如今,除了我等後輩兒孫,幾乎沒有人還能夠叫出這一招的名字。陛下久居深宮,竟然能夠知道此招的名號,看來江湖傳言陛下爲昏庸之主,真是虛言啊!”
朱元璋笑了笑,心中回想起來,當年自己帶着傅友德、藍玉等人遠征科爾沁草原,十戰十捷,一路打到察罕帖木兒的帳前,卻遭遇了有生以來的一場大敗。察罕帖木兒的養子領着大汗的怯薛部隊,射殺馬匹。騎兵無奈,只得下馬步戰,然後就遭遇了最恐怖的屠殺。那些怯薛猶如天神下凡一般,近戰幾乎無法抵擋。眼看就要全軍覆滅,虧得馮勝大將軍領左右虎賁長驅直入,方纔殺開重圍,回到了太原。
他一生都記得察罕帖木兒的那個養子,後來數次交手,未能將其斬殺,實在是一生的遺憾。後來此人逃到了和林,輔佐北元昭帝,受封河南王,中書省丞相,最後病逝哈喇那海。
擴廓帖木兒,漢名王保保!
朱元璋輕聲說出這個名字,聲音雖然不大,卻如同雷霆一般在衆人的心頭炸響!
擴廓帖木兒可能不是太熟悉,但是王保保那可是大明朝家喻戶曉的人物。當年北元一朝之中,能夠和太祖朱元璋交手的,也只有這個王保保了,被太祖稱爲天下奇男子。
魏山河突然哈哈大笑,站立起來,眼神也不像剛纔那般畏懼。他擡頭看着朱元璋,躬身行禮,“在下貼泰帖木兒,漢名魏山河。此子名喚渥倫帖木兒,漢名魏思遠,乃是王保保的第三代曾孫。先祖病逝之後,北元大亂,分爲瓦剌與韃靼兩部。我等祖先不願捲入蒙古內鬥,於是南下幽州,參加了朵顏三衛。因爲先祖名號,一直以來不敢用實名。今日既然陛下問起,不敢隱瞞,據實上奏!”
朱元璋微微點了點頭,看着面前這一老一少,尤其是那魏思遠,小小年紀,卻慨然有吞吐天地的氣勢,確實有王保保的風範。
“王保保是北元名將,身爲他的後人,是一件值得榮耀的事情”朱元璋看着他們,緩緩說道,“既然如此,廢了魏這個賜姓吧,都恢復王姓,軍中署名可用蒙古名。”
魏山河喜出望外,連忙跪拜在地,“陛下聖恩,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朕還有一道口諭,給王思遠”朱元璋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年會意,跪拜在地,準備接旨。
“原山海關中護軍王思遠勤勉忠勇,奉命守皇莊數年,累功升皇莊護糧將軍,組建護糧軍!”朱元璋仰面看天,一字一句地說道,彷彿要將整個陰霾的天空都刺裂一道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