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低垂着,前溪只見任氏一角衣裙上棠花豔色有如胭脂,極細巧的金線繡成花蕊,她的思緒奇異般的將要遊離,任氏素愛海棠,曾經贈與了她一朵絹棠簪鬢,一回失落了,她在雪地裡找得焦急,忽然有男子的手伸了過來,修勁的指掌上正是她遺落的絹花,“女使在尋此物?”
思緒僅只遊離一瞬,前溪用力使得這時時溫習的記憶戛然而止,她的眼睫牢牢遮蓋了自己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她專心致志的傾聽,認真負責的思考將要完成的使命是否存在漏洞:“婢子指證媵人,難道韋娘子會將疑點引向秦孺人?韋娘子不過是客居,她之質疑,晉王妃又怎會採信?”
“柳妃當然信不過韋娘子,但若質疑者乃祿阿監呢?”任氏緩緩踱着步子,耐心解釋,這當然是爲了讓前溪更有信心,畢竟她是否能夠自保,前溪的表現可極其關鍵,要是前溪糊裡糊途,又怎能誤導晉王妃?
“此名風流斃之毒,我雖聞所未聞,但據稱對毒物稍有認識之醫者卻並不陌生,縱然田醫正沒那見識,曾在宮中奉值董醫正必定有所耳聞,當斷定晉王亡於此毒,並在你處所搜出口脂,證據確鑿,面對王妃等人逼問,你未免受刑,只好招供,卻咬定乃我指使,我當然會喊冤,祿阿監便將作證,道出你雖爲我侍婢,近兩年來卻與秦氏交近,就在事發前幾日,祿阿監甚至目睹過你與秦氏似乎密談,見她經過,神色慌亂住口不語,晉王之死關係重大,柳妃當然要察問清明,再一逼迫,你才把秦霽交待出來。”
“世人皆知秦孺人癡戀殿下,她爲何要施以毒害。”
“正是因愛生恨,秦氏爲晉王孺已逾十載,幾近無寵,一直被冷落,眼看年近三十,餘生已經再無指望,怎不恨晉王絕情?故買通你,實施毒殺,以雪心頭大恨,你原本不願爲晉王侍妾,盼望着將來我能爲你姐妹脫籍,另覓良人美滿喜樂渡日,不想被我逼迫,只能屈從晉王,你深恨我言出無信,斷絕你之期望,又企圖晉王亡故後,秦霽能助你脫籍,是以才被買通。你將我常用口脂悄悄替換爲毒物,我根本不防竟然成爲你之幫兇,你聽秦氏信誓旦旦,深信奇異如風流斃之毒,必然天衣無縫,不想卻被識破,爲自保,又因陷害被祿阿監拆穿,逼於無奈才招供實情。”
“可秦孺人原本無辜,必然不會認罪,王妃哪會聽信婢子一面之辭,更這供辭,甚至還數番狡改。”
“秦霽當然不會認罪,然而祿阿監卻是證人,秦霽會怎麼想呢?必然會堅信是柳妃、我、你三人串通陷害於她,這時,便該韋緗出場,她主張晉王妃既然也有嫌疑,當然不能審斷此案,而應將一衆人證嫌犯交由邵御史看管,上報太后及宗正卿處斷,秦霽必然會贊成,但柳妃又會怎麼想呢?”
前溪這才擡起眼睫:“柳妃當然會信祿阿監及婢子之說,以爲秦孺人因愛生恨,謀害殿下,不想事漏,企圖嫁禍給她,抑或秦孺人起初打算便是一石二鳥,因秦孺人身後,可是燕國公府撐腰,眼看燕國公就將平定營州逆亂,倘若太后因爲大局,保秦氏而棄柳妃,王妃謀害殿下理應處死,但稚子無罪,更何況還是殿下僅有骨肉,自當襲爵,秦氏便能將柳妃取而代之,以太妃之名,撫養少主。”
任氏冷笑道:“柳妃怎會容秦氏得逞?必然會反駁韋娘子,她雖無權獨斷此案,但堅持扣押疑犯,上報朝廷處決亦合情理,可爲防燕國公力護秦氏,以致柳妃自身難保,她一定會先下手爲強,造成秦氏畏罪自盡,秦氏既死,這案子也就只能如此審斷了。”
“媵人好計謀,婢子再無疑慮。”前溪輕輕吁了口氣。
“如何利用柳妃嫁禍秦氏,這可不是我能謀劃,就連這奇毒,也是太后賜與,故而……前溪,你不用擔心,柳妃爲了自救,將秦氏斬草除根乃逼不得已,卻不會殺害你這關鍵人證,賀燁畢竟是親王,德宗嫡子,中毒暴斃,太后必當親審,只要將你押赴長安,還怕太后難尋替死之人?你會安然無事,待你妹妹脫籍,我擔保你姐妹兩改名換姓,遠離長安,自由自在渡日。”
前溪再度稱謝,連最後一絲疑慮也徹底打消了。
又說邵廣,自從任了河北道御史,帶着家小早已赴職,又因河北道推行新政,陸離負有監管之責,是以年年春秋二季,邵廣都會隨幽州、新州等等刺史,前來晉陽與陸離交涉稅令政務,這一年當然也不例外,又得提一句自從雷霆接掌雲州兵權,穩定了時勢,原雲州刺史王績便被調離,眼下的雲州刺史換成了太后實打實的親信白揀便宜,目的乃爲升遷奠定政績。王績調任幽州刺史,兼任河北道經略之責,雖並沒授其掌管軍政的實權,卻得督促各州縣迅速恢復農商,推行新政——太后非常清楚艱鉅的任務需要交給王績這樣的實幹家,她那些親信黨羽難以擔當。
所以王績這回也會前來晉陽,不過他當然沒有客居在晉王府中。
邵廣本來也不應客居王府,奈何這回韋緗突然鬧着要來與十一娘敘舊,並堅持客居,邵廣心中儘管狐疑,但他其實也巴不得能與晉王、陸離更多相處,也就順水推舟讓步妥協。
邵廣不知道的是,韋緗心中也大不情願。
自從她無望終身女官的志向,答允嫁給邵廣,其實便已經不再被太后重用,關於毒殺晉王之事,太后當然不會向韋緗交底,韋緗甚至不知任氏等等的用途,且還以爲經歷賀淇謀逆,太后對晉王當真已經打消防心,讓十一娘嫁給賀燁,頂多便是監督而已。
冷不丁地收到祖父密信,竟知賀燁將被謀殺,還得由她促成十一娘滅口秦氏,韋緗的第一反應竟然是猶豫爲難。
她對邵廣,其實本無厭惡,甚至還欣賞欽服,兩人婚後,至今已有一子二女,兒子最小,並韋緗生子之時遭遇難產,險些沒挺過來,好容易掙回性命,卻是再不能生育了,故而韋緗便對兒子格外關愛,又恐子嗣單薄,丈夫不滿,經過艱難的思想鬥爭,不情不願提起納妾之事,邵廣卻毫不猶豫拒絕了,說什麼子嗣多寡,乃上天註定,若命中無子,妻妾成羣也是無用,再說他還有個兒子傳宗接代,不如用心培育,獨子將來更有希望成才。
韋緗心花怒放,對丈夫的“忠貞不渝”便更加慶幸了。
事實上多年之前,她的祖父一時興起,莫名其妙贈與邵廣好些美婢,並不容拒絕,邵廣將那些美婢帶回家中,盡都交給韋緗處置,看也不多看一眼,韋緗便深感丈夫對她有情有義,恨不得報以肝膽相照,只她當然不敢說出這樁婚姻,原本還存在籠絡與監督的內涵。
一來心中有愧,再者十年之間,隨邵廣輾轉各地,韋緗見聞豐富不少,她親眼目睹了許多州縣的百姓尚且掙扎於飢寒交迫,也親眼目睹了丈夫處治貪官污吏時的鐵面無私堅決果斷,曾經這個太后的擁躉內心受到極大衝擊,越發愛慕欽服於邵廣的同時,也開始反思韋太后的種種作爲。
韋緗已經不願再助紂爲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