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存在政府管控的因素,但這樣的結局,未免也有點太悲涼了。
路明非他們還記得,楚天驕說過,薩沙是有一個妹妹的,那個生活方面有點劣跡的女孩,還有薩沙的媽媽,因爲阿爾茨海默病住院而需要高昂手術費的女人。
這個男人的生活已經足夠艱苦了,他的不幸的童年沒人治癒,卻始終支撐着早已支離破碎的家庭,最後也沒有一個完滿的結局……薩沙絕不算一個世俗意義上的好人,甚至在“yamal”號上他協助文森特的行爲就相當於助紂爲虐,但誰又憑什麼要求他成爲一個好人呢,生活從沒有善待過這個男人。
在“yamal”號上當海員的那段時光,大概是這個男人爲數不多的輕鬆愜意的人生了……可是再也回不去了,那條船已經不在了,那些曾經薩沙最熟悉的、一直並肩作戰的戰友們也死的差不多了,那些漂亮的俄羅斯女孩們,那些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的光影,瑰麗的、震撼的極地風景,高昂的水手們的船歌,就像一場漫長而夢幻般的宴席散去,永遠不會再重來。
“我在薩沙的牀邊坐了下來,有一把椅子,椅子上落了薄薄一層灰。”楚天驕說,“當時是深夜,醫院裡很安靜,再加上薩沙是獨立安排的病房,走廊外也幾乎沒人經過,只有屋子裡的點滴緩緩落下的聲音,我在那裡坐了很久很久。”
“莫斯科的月光透過白色的窗簾灑進來,落在薩沙臉上,是淺淺的白色,畫面很安詳。”楚天驕輕聲說,“儘管薩沙的臉被紗布纏繞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感覺那時的他是那麼寧靜,就好像睡了很漫長很漫長的一覺,終於能告別人生裡令他感到苦痛磨難的記憶,能去尋找他一同度過漫長歲月的戰友,還有那個狡詐陰險又神棍的船長,說不定在夢裡他還能遇到一個漂亮的、相愛的俄羅斯姑娘。”
楚天驕的臉上透着緬懷的神色,追憶那個名叫薩沙的男人時,他默默的點燃一支菸,他的眼神在煙霧裡撲朔迷離,屋子裡的所有人都只是靜靜的聽着……這一次就連最嘴賤的芬格爾也沒有不合時宜的打斷他,再沒腦子的人也不會打趣一個男人的傷感,更何況這份傷感是來自男人間的情誼。
“我不知道我在薩沙的病房裡坐了多久,也許有三個小時,也許有四個小時,我只記得離開的時候天都快亮了,我始終靜靜的坐着,沒有說一句話。”楚天驕說,“其實我有很多話想和薩沙說,但看到他這副樣子,我忽然又不想開口了,因爲我知道這麼做沒有意義,即便我說了什麼也已經晚了,而且薩沙也不可能聽到,我想做的僅僅是陪陪他,哪怕只有短短几個小時也好。”
或許很多時候,男人的離別就開始無聲了。
“天亮之後你就離開了麼?”楚子航問。
“嗯,我在天快亮的時候走的,從走廊走進電梯的時候,我恰好碰到了兩個值班護士,她們經過我的身邊的時候,我聽到她們說前面那個病房裡的傢伙也太可憐了,從沒有見過住了這麼久的院,從沒有一個親人來探訪的傢伙。”楚天驕說,“政府也僅僅只是向醫院遞交了他的治療和兩年的住院費用,一旦這個時間超過了,那傢伙還沒醒來,他以後大概就要去住太平間了。”
“怎麼這樣?”酒德亞紀的語氣有些爲薩沙打抱不平。
“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在離開醫院的時候,爲薩沙補交了未來的住院費,當時值班的護士遞給我一張表格讓我填寫,在住院日期上我填了一百年。”楚天驕說,“值班護士收到表格的時候顯然被嚇到了,短暫的驚嚇後,她表情嚴肅地質問我是不是在開玩笑,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遞給她一張卡,告訴她一百年的住院費用需要多少,就從這張卡里刷。”
“那張卡的餘額再一次把值班的護士給驚到了,這一次她安安分分的把百年期的住院費用給刷走後,把卡畢恭畢敬的還給了我,在我離開時我用餘光瞥到了她正在撥打電話。”楚天驕說,“因爲薩沙是政府交給醫院的人,與‘北極鬼魂事件’有關,大概政府的人員有特意交待過醫院,如果有什麼人來探視薩沙,立刻向他們彙報。”
“但這些和我都沒關係,因爲我不打算再出現在薩沙的人生裡,政府的人找不到我。”楚天驕說,“我委託人幫我調查了一下薩沙媽媽的住院地址,還有他的妹妹的住址。”
“那是一間私立的精神病院,面容枯槁的女人頂着一條亂糟糟的頭髮,眼窩深陷,那就是薩沙的母親,我只是遠遠的看了幾眼,並沒有和她搭話。”楚天驕說,“我同樣找到了值班護士,詢問那個女人的住院費用還剩多久,得到的答案是一年。”
“值班護士說每年都有一個留着絡腮鬍、臉上有疤的男人來探望那個女人,來時會帶一大包那個女人喜歡的夏威夷果,每次會停留半天,和女人講一些聽上去不切實際的笑話,把她逗的很開心。”楚天驕說,“男人臨走時會在前臺爲那個女人遞交一整年的住院費用,寄託式的精神病院住院費其實相當昂貴,再加上私立醫院的人工成本很高,對於普通人來說那絕對是相當大的一筆開支。”
“薩沙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楚子航輕聲說。
但那個男人以後不會再來了,或許那個已經癡呆的女人也不知道,那個每年都會前來探望她的、給她帶好吃的夏威夷果和給他講笑話的親切的男人,怎麼忽然有一天就不再來了……也或許女人根本不會在意這些事,因爲醫院說她的病情這些年愈發嚴重,很多時候都分不清做夢和現實。
“我同樣替那個女人繳上了一百年的住院費用,值班的小護士同樣被嚇到了,不過和薩沙住院的值班護士不同,這個女孩告訴我那個女人就算病情不再惡化,也不會再活超過二十年了。”楚天驕說,“我依舊把錢交給了護士,我說如果這女人哪天不幸離世了,請從多餘的錢裡拿出一部分來舉辦她的葬禮,墓碑上就寫‘薩沙·雷巴爾科的母親’,離開前我去附近的商店裡買了一大包夏威夷果,讓護士告訴那個女人說這是以前那個每年都來的男人帶給她的,但他今天很忙,所以看了她一眼後就匆匆離開了。”
酒德亞紀下意識的想問楚天驕爲什麼不讓護士每年都爲女人帶一包夏威夷果,卻被葉勝拍了拍肩膀阻止了,看着葉勝的表情,酒德亞紀明白了楚天驕的意思。
重要的不是夏威夷果,重要的是薩沙和女人是母子,就算女人每年都能收到夏威夷果,男人以後也不會再出現了,對於阿爾茲海默症的病人來說,說不定明年她就會淡忘這件事,但如果每年只有夏威夷果,忽然想起男人的她該有多麼孤單。
“在那之後我還去找了薩沙的妹妹,在莫斯科的東郊,她的妹妹住在一棟老舊的公寓樓裡。”楚天驕說,“一個不算大的鎮子,那個女孩在鎮子的唯一一間酒館工作,酒館和公寓隔着兩條街,我去的時候看到她坐在吧檯旁的卡座上,嘴裡叼着一根當地的水煙。”
“那個女孩有着還算漂亮的長相,身材倒是蠻高挑的,就是妝有點太濃了,我在她旁邊的吧檯點了一杯酒,觀察了她一會兒,那個女孩始終都靜靜的坐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什麼,面對搭訕她的男人反應也很平淡,似乎已經司空見慣了。”楚天驕說,“這個看上去有點厭世的女孩,就算知道了她哥哥的事情,應該也不會有多悲傷吧,我心想,不過從酒保那裡我聽到一個好消息,這個女孩已經不做舞女了,似乎定期會前往鎮上的解毒中心。”
“在那裡我僅僅只待了半個小時就走了,薩沙都沒能力改變他親人的人生,我更沒理由干涉那個女孩的生活。”楚天驕說,“所以我並沒有給她留什麼,僅僅是爲她買了一份理財保障金,每月都會有一筆錢以匿名的形式匯入她的賬戶裡,她沒辦法調查到這筆錢的來源,錢的數目並不大,保持以前的惡習一定是不夠的,但就算她離開酒館,那筆錢也絕對足夠維持她正常生活的開銷。”
“離開了那座城市前,我去了最後一個地方。”楚天驕說,“是一間花店。”
“花店……”楚子航的眼神跳動一下。
“那間花店開了很久,看上去生意不錯,我同樣付給了老闆一大筆錢,要求是每兩週派人去城南醫院的某間病房裡,都要帶上一束花給一個叫薩沙的病人爲他換上。”楚天驕說,“我在一張紙條上留下了一長串名字,交待每次的花分別以這些人中其中一個名字送去,裡面有我調查到的‘yamal’號的船員們,有薩沙接觸過的女孩們,有文森特,有薩沙的媽媽和妹妹,最後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把我的名字寫上。”
“不知道是出於自責還是後悔,我覺得薩沙如果沒有認識我,他未來說不定能過上幸福的人生。”楚天驕看着天花板,輕聲說。
“我覺得薩沙不會後悔,在認識你這件事上。”楚子航忽然看向楚天驕說,“每個人都有自我選擇的能力,薩沙一直被命運逼迫,但這些年來他也一直在做他想做的選擇,包括進入尼伯龍根,和最後掩護你。”
“男人一旦做下某種選擇,字典裡就不應該有後悔這兩個字眼。”愷撒這一次也贊同楚子航說,“不論他的結局是幸運或者悲壯。”
“也許吧。”楚天驕沉默了片刻後,低聲說,“文森特存在蘇黎世銀行的剩下的錢,我爲文森特在德國柏林公墓園裡買下一片墓地,剩下的平均分給了‘yamal’號上每一個船員和他們的家屬,我沒留下一分錢,做完這些事後我從俄羅斯出境,這些年都沒再回去過。”
說完這些後,楚天驕緩緩掐滅了手裡的煙,菸蒂已經燃燒乾淨了,他深深的吐出最後一口煙霧後,露出釋然的表情,就像告別了一段漫長的過往。
屋子裡的沉默維持了很久,路明非和愷撒他們對視了幾眼,楚子航幾次想要開口,但最終還是沒說什麼。
“不用寬慰我,這些事已經過去了很多年,我早就走出來了,每個男人年輕的時候都會有一段驚心動魄的經歷吧。”楚天驕忽然笑笑,他看向楚子航,“你們的人生比我的更精彩,兒子你的這些同學都是很棒的人,記得要永遠珍惜對你仗義的人。”
“知道了。”楚子航輕輕點點頭。
“所以從俄羅斯離開後,楚叔叔你就來到了這座城市麼?”諾諾對楚天驕問,“因爲‘死亡之島’裡留下的座標?”
“其實首都和三峽我也派人打探過,但都沒得到有效的情報,來到這座城市後我倒是發現一點蛛絲馬跡。”說到這兒楚天驕頓了頓,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還有原因是因爲在這裡遇上了我兒子他媽,那幾年是有些忘乎所以了。”
“然後楚叔叔你就走不掉了對吧?”路明非指了指照片牆上滿牆蘇小妍的照片,揶揄道,“這纔是楚叔叔你的主線任務吧?”
“雖然我的身份不支持我這麼講,但男人忙忙碌碌一輩子,娶妻生子不是應該的麼?”楚天驕倒是絲毫不靦腆,他摟着楚子航肩膀,“老婆是主線任務,兒子出生以後也是主線任務,這麼漂亮的媳婦和這麼聰明的兒子,誰不得多操心一下啊?”
楚天驕的表情有點彆扭,但他還是沒推開楚天驕摟在他肩膀上的手。
“楚叔叔,生活在這座城市的這些年裡,你一共遇到過幾次奧丁?”路明非對楚天驕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