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翰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向東面望去,“宗望,某吃這般辛苦爲前導,料想南朝精兵強將,當向某這裡羣集,你也該動動了罷?南朝富貴,不比遼人地方,還要繁盛十倍?你還在鳥等什麼?”
……
無數女真軍馬鋪天蓋地的歡呼聲響動之間,一隊人馬匆匆的回返到這沸騰的大營邊緣,這隊人馬,都是科發索頭,穿着髒兮兮的皮袍,矮壯粗野結實,本來渾身已然滿是腥羶的味道,這些時日再泥潭當中打滾,更是骯髒狼狽到了極點。
這支軍馬,正是女真大將銀術可率領的漠南三十姓韃靼所部的輔軍,這些曾經爲契丹羈縻的草原部族,正是蒙古前身,若楊凌未至這個時代,後世百年,這些漠南漠北的部族,漸漸就磨合成一個強大的草原帝國,在女真漢化之後,再度狂暴的崛起,將毀滅的潮流帶向整個文明世界。
而漢家文明,也第一次真正的亡了天下,不過現在,這些爲前遼羈縻甚深的漠南部族,還零散而不成太大的氣候,轉爲女真征服之後,此次南下,也拼湊了二十餘家部族,騎士五千餘人,契丹當年都對他們封鎖鐵器供應,這些前蒙古部族戰士,雖然馬術精熟得讓女真都讚歎,更是吃苦耐勞,臨陣兇悍,但裝備奇差,和完全繼承了遼人家業的女真簡直沒法比。
更不用說對於面前恨不得被楊凌武裝到牙齒的神策軍了,這些蒙古部族軍,裝備最好的也了不得是一身臭烘烘的皮甲,角弓骨箭。作爲遊騎斥候還勉強夠格,真要臨陣廝殺,還是差得多。
原因簡單得很,你蒙古部族再強悍不懼生死也只是個人,骨箭射出去,對面的甲都破不了,而對方兵刃箭鏃飛來,身上頓時就開一個老大的窟窿,若對方軍馬有基本的水準,怎麼都沒法打,且現在部族林立,分裂散亂,也根本談不上組織性。
所以此刻這些草原部族,在東亞大地上,還只是個不起眼的角色,塞外之地,誰強悍了就依附於誰,指望能跟着分一塊腐肉而已。
直到今後幾十年,好大喜功的完顏亮一路將金國都城遷徙到了燕京,漢化程度飛快加深,對塞外胡部的統治震懾削弱,而在完顏亮死後,契丹人在塞外捲起了空前規模的兵亂,那時金世宗完顏熙又大量借用草原部族的兵力參與平息契丹人的舉事。
蕭撒八的契丹舉義敗事之後,草原部族就再也不可複製了,最後這個草原部族再出了一羣逆天的強人……
不過現在,這些草原部族軍,還是在女真兵威下惟命是從,戰戰兢兢,被女真軍將呼來換去,如使奴婢,一路南下,不僅要承擔哨探斥候的重任,還經常遠出爲女真軍馬打草谷,搜山入谷,拼上不少性命打開之後,辛苦獲得一點糧秣牲畜,還得給女真軍馬拿去絕大部分。
銀術可雖然麾下人馬好似比原來統領女真本部的時候還要多些,但是實力絕對是不強了,一連藉此失敗,麾下人馬就被諸部分刮,就是女真本部一個蒲裡衍,也能嘲弄於他,宗翰對他基本上也是不聞不問。
對於此刻女真而言,還是一個弱肉強食的部族體系,銀術可失卻本部人馬擁戴,打了一次又一次的敗仗,已然淪爲弱者,雖然宗翰還全了他一條性命,但是對於這個弱者,已經沒有太多心思去關照愛重了,將來是死是活,全憑天命了。
這隊騎士約有四五百騎,好幾個部族雜湊而成。冒雨在泥濘當中出外三四天打草谷,這時才得回返。繳獲的糧草可憐得很,最多就是二三百石的各色雜糧。緩緩而歸的隊伍後面還趕着十幾頭瘦骨嶙峋的羊馬。而這一趟丟到的性命也差不多有二三十條了。
這些騎士一邊懶洋洋得策馬而回,有人還在撕扯着爭奪兩件質料做工都不怎麼樣的女人衣衫,最後乾脆滾落在泥潭當中互相飽以老拳,也沒什麼人去管,銀術可就在隊列前面,敞着髒兮兮的皮袍子,身上除了泥濘之外,還有濃重的血腥氣,帶着巨大刀疤的醜臉時時刻刻的扭曲着,讓再粗野的蒙古騎士也不敢湊得更前。
被貶至此,爲一蒲裡衍就能呼來喝去,銀術可卻是一聲不吭,帶着這些雜牌軍馬哨探斥候打草谷全都親歷而爲。
這次打糧,在山中發現一個憑險而據的小寨子,又是銀術可夜裡親自帶隊,從泥潭中一路爬過去,咬着刀子攀上寨牆,最後殺散巡夜丁壯,打開寨門,才得了這些繳獲。雖然率領這支雜胡人馬未久,可對於銀術可,這些雜胡倒是佩服得很,也算是聽命。
此刻回返,見到滿山遍野的女真軍馬歡呼雀躍,爲探頭出來的紅日而興奮不已。銀術可卻是面色沉鬱,一聲不吭,正就要回返自家那亂七八糟簡陋不堪得營地之際,一隊數十人的女真軍馬飛也似的迎了過來,除了這幾十名甲騎之外,還有百餘步下跟從,衣衫襤褸的蒼頭彈壓等輔軍。
帶隊的正是希尹麾下一個蒲裡衍,喝停銀術可他們,靠近之後,那蒲裡衍對銀術可冷笑一下,就自顧自的大聲宣佈:“糧草牲畜都交出來!”
銀術可麾下雜胡們一怔,然後各個面有怒色,原來打糧回返,總能留置個幾成,勉強果腹。加上這些雜胡們天生能熬能吃苦,勉強也能混得過去,眼見得軍中糧草越來越少,打草谷所得也不得,現下辛苦這麼一趟,才蒐羅來這麼一點。
銀術可還遠遠繞開大軍,不準備將這次所得繳上去了,偏偏坐鎮中軍管理轉運全軍糧草輜重的希尹所部,鼻子直這般靈,在大營邊上就將他們截住了,這要是全繳上去,再過幾天,將什麼來吃?
一衆雜胡性子粗野,個個握緊兵刃,但是看着那幾十騎披着甲冑,兵刃精利,渾身煞氣的女真甲士,又只能垂下頭來,不少人的目光,就投向了銀術可,一直沉默的銀術可,這個時候也只能越衆而出,朝那蒲裡衍欠了欠身,沉聲開口道:“還是照老規矩,給俺們留個三成也罷,不然餓倒了,誰來爲宗翰出力?”
那蒲裡衍嗤笑一聲:“現在沒想到你銀術可直把自己當成了這些泥也似的東西!死光散盡,正好省得俺們每年還要出草原去減丁,餓着他們不成,難道餓着俺們女真,你心下就高興了?乾脆你從此也別姓完顏了,沒得辱沒了這貴重姓氏!”
完顏一姓,就是女真王的意思,希尹所部,在應州一戰,給銀術可強壓之下參與了慘烈的奪城大戰,死傷也有數百,對銀術可恨得牙齒癢癢的,以前是沒奈何,現今得了機會,哪裡還會對銀術可客氣?
那蒲裡衍手一揮,跟隨着女真甲騎的那些蒼頭彈壓,頓時一哄而上,搶奪馬上糧草和牽着那些牲畜,而女真甲騎也懶洋洋的上前,看那些雜胡皮袍子中揣着什麼看得過眼的東西,一把就搶了過來,要是中意,隨手入懷,要是不中意,就拋入泥地,催馬就踐踏了過去。
還有女真甲騎看中了某個雜胡胯下的坐騎,就在馬上用兵刃比着,讓他們將馬讓出來,一衆雜胡氣得鬍子都根根豎起,可是又不敢反抗,他們二三十個部族菁華被強制隨女真南下,能戰的精壯基本都在這裡了,也不過就四五千騎,比之現在正處於巔峰的女真武力,仍然強弱懸殊已極!
要是敢於反抗,女真軍馬絕對毫不手軟的將他們屠光,草原部族之間的攻戰廝殺,殘酷無比,他們這些精壯死光了,部族老弱該怎麼辦?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銀術可,大家都聽他的號令,遠出哨探,拼命打糧,無一不爲。
現今你總要拿出個法子來,不然看哪個人還聽你的號令,縱然勉強應付一下,也絕不會再如此前一般出死力,銀術可臉色陰沉,突然就策馬向那蒲裡衍走過去,馬上還欠着身子,似乎要說什麼求情的話。
而那蒲裡衍就冷眼看着,等銀術可在他面前苦苦哀求,然後再毫不留情的拒絕,卻沒想到,銀術可湊近之後,突然探手,一把就將他從坐騎上揪了過來,那蒲裡衍毫無戒備,在馬上也只是懶懶的點着鐙,銀術可突然而作,一下就落入了他的掌握之中!
銀術可嗆啷一聲拔出腰間佩刀,那蒲裡衍被他橫擔在馬上,鋒利刀刃就壓在他的頸上,冷冷道:“讓他們住手!這些糧,俺一粒也不給了,都讓俺麾下兒郎將走!俺自與你去尋希尹,要殺要剮,隨希尹這廝行事!”
一衆女真甲騎都發出聲驚呼,轉向銀術可這裡,兵刃都拔了出來,一時間卻不知道如何是好!銀術可神色淡淡的,坐在馬上,環視左右,突然大喝一聲,如雷之震:“俺在護步達崗衝入契丹大陣的時候,你在哪兒?俺追隨宗翰一路追殺契丹皇帝數千裡的時候,你在哪兒?俺克名城,破大軍的時候,你又鳥在哪兒?俺打了敗仗,被宗翰降罪,心服口服,可你這廝鳥,也敢欺到俺的頭上?讓他們帶着糧草走,不然殺你就如殺一條狗!”
大將落魄,一時間衆人皆可摧折,可一旦色變,仍有凜然不可犯之威!那蒲裡衍也是見陣不少,不是個沒膽色的人,可在銀術可突然色變之威下,竟然半點強項的念頭都不敢起,最後只是滿心思的想着,將這銀術可去見希尹,看希尹怎麼收拾他!
蒲裡衍嘶聲下令:“讓這些人走!銀術可,你敢隨俺去見希尹麼?”他一聲號令,女真甲騎全都散開,那些蒙古雜胡騎士仍然望向銀術可身影,銀術可頭也不回的揮揮手,那些蒙古雜胡,在馬上撫胸欠身行禮,一步三回頭的就離開了。
這時多少人被驚動,四下都朝這裡望來,不過在女真大軍連綿營地邊緣的,多是部族輔從軍或驅使的生口輩,看到女真本部軍馬甲騎旗號在此,也只敢遠遠的看着,不敢湊前進來。
那蒲裡衍猶自在嘶聲喊叫:“銀術可,你敢去見希尹麼?”銀術可淡淡一笑,收刀入鞘,一把將馬上蒲裡衍推入腳下泥濘:“希尹算什麼鳥,俺哪裡不敢見他。”
見銀術可放開蒲裡衍,幾十名甲騎都涌了上來,各色兵刃對着銀術可,更有人想上來將銀術可擒下,捆送到希尹面前,看這個小部出身的傢伙,還能撐持到什麼時候!
就在這個時候,就聽見一個渾厚的聲音響起:“這是在做什麼,都散了!”女真甲騎轉頭望去,就見一面黑色旗號招展,幾十名親衛簇擁着一名身材高大,披着大氅的女真重將而來,正是完顏婁室。
完顏婁室在女真西路軍中,厚重有威,戰功卓著,雖然此前銀術可一路扶搖直上,極得宗翰愛重,卻也從來漫不過婁室地位去,希尹比之這名女真軍國重將,更要瞠乎其後。
聽到完顏婁室發話,女真甲騎紛紛將兵刃垂下,那蒲裡衍還想說什麼,婁室只是一揮手:“這裡某來料理,你們快走,希尹那裡,某自會去說話!”
婁室如此發話,這蒲裡衍還敢多說什麼?當下欠身行了一個禮,就灰溜溜的招呼麾下退去了,連在希尹面前告狀都不大提得起興致來,婁室罩着銀術可,希尹也只能乾瞪眼,銀術可看着婁室道來,行了一禮,苦笑道:“卻是讓婁室你看笑話了。”
完顏婁室策馬走到銀術可身邊,幾十名親衛散開戒備四下,給兩人留出談話的空間,完顏婁室皺眉道:“希尹卻是過分了些,以後有什麼麻煩,儘管來尋某就是。”
銀術可搖搖頭:“婁室恰巧趕來,不是就爲了看俺被小人所****罷?”
完顏婁室一笑:“果然瞞不過你。”
他舉首向天,看着終於變得晴朗的天幕,還有熱力四射的頭頂太陽:“天氣終於放晴了,大軍可以加速南下,不過這仗不好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