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騎揚蹄而出,身後蹄聲從零落變爲密集,清脆的蹄聲響徹街巷。
越過了那些街邊的步兵,陳如烈兩腿一夾,坐騎立刻加速,步速變成了快步,也就是以前他當遞夫時候送急信的速度。
兩側的房屋向後飛快的倒退,前方官道上的馬兵看到了騎兵,調轉馬頭往回退開。
這反應與陳如烈猜測的相同,流寇馬兵認爲是驅逐行動,往往會往後回撤,引誘官兵騎兵遠離主陣線,然後曠野上的馬兵會匯聚過來封堵退路,最後纔是圍攻,類似於舒城山口的伏擊。
陳如烈回頭看去,大道上馬頭涌動,擋住了後面的視線,不知道那些步兵出發了沒有。有龐大人在押陣,步兵肯定會跟上來,陳如烈只是擔心他們不夠快,畢竟他們有甲具。
回過頭來時,左側的視野突然開闊,陳如烈已經衝出萬峰門外的街道,西面夕照之下,田野上密佈着流寇的馬兵的身影,由於逆着陽光,顯得黑乎乎的,其中還有一面旗幟。數百馬兵沿着銀錠橋至萬峰門的方向蔓延,隊形拉得很寬,但主力仍是在靠近萬峰門一側。
近處流寇已經注意到官道上的動靜,他們調轉馬頭,大聲叫喊着提醒附近的其他伴當,官道邊緣的馬兵則打馬離開,避讓官兵的鋒芒,有些人取出了騎弓。
官道的馬兵仍在持續的撤退,遠處的流寇則開始向官道靠攏,馬匹在那些乾涸的稻田裡跳動,越過一道道田埂,放眼過去全是密集的馬兵,有部分在往他的後路方向移動,準備堵住他的退路,整個流寇的陣型包裹着官道,不停的彎曲變化着,隨時會完全將口袋紮緊。
此時離開萬峰門街道只有百步,前面還有兩裡多的距離,陳如烈是鋒頭,他需要把握最合適的衝刺位置,此時的步兵尚未衝出街道,加之騎兵的遮擋,那些流寇並未發現有步兵行動,由於他們想要讓守備營騎兵遠離萬峰門之後再包圍,所以還未發動攻擊。
在沒有交戰的情況下,越接近猛虎橋就越有利,流寇越晚發現守備營的企圖,給他們反應的時間就越少。龐雨給他交代的,就是在馬兵即將發動攻擊之前一點,騎兵應當開始全力衝刺。
陳如烈不停的回頭看,但他的視線也被騎兵遮擋,看不到步兵是否衝出街道,他只能觀察側後方流寇馬兵的反應,來確定步兵的位置。
守備營騎兵隊沿着官道繼續推進,流寇馬兵仍在退卻,看來他們認爲距離還不夠。
陳如烈盯着流寇羣中那面旗幟,口中喃喃道,“讓我再多走點。”
……
“把他們引遠些,別忙着圍住。”
劉文秀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小娃子隨之停下,身下那匹馱馬有點慢,尤其是起步的時候,跟以前的王高照不同,劉文秀喜歡在陣中四處遊走,每次他突然移動,小娃子就要在後面追上一陣。
眼前這個新長家是八老爺的義子,他帶的主要也是孩兒軍,自然是更大的靠山,雖然還沒跟王高照稟報,但小娃子主動就跟着劉文秀來到了河東。
那隊官兵的騎兵在官道上向西北方運動,隊列拉得很長,沒有停下的意思,前面誘敵的馬兵若即若離,偶爾朝後射出幾支輕箭,以激怒那些官兵。
八老爺很擅長圍剿小股官兵,小娃子見過很多次,在場其他營頭的馬兵也都是老手,像這種小規模戰鬥,不需要指揮都能配合很好。
如果這支騎兵繼續往前走,其他馬兵將堵截他們退路,然後四面八方一起進攻,很快他們就會崩潰,如果要投降也可以接收,官兵一轉眼就可以當流寇,八老爺很喜歡。
由於那支官兵推進很快,劉文秀又向前移動,靠官道更近了一些,旗幟那麼揮了幾下,四周馬兵慢慢彙集過來,但還沒從側面展開進攻,因爲一旦從側翼攻擊,那些官兵可能就會停在這個位置,而劉文秀還想讓他們走一點。
曠野中大隊馬兵跟隨着旗幟,以官兵相同的方向前進,但畢竟田野並不平坦,這裡又是江北地區有名的水流豐富的地區,萬曆十年的大旱中,江北地區只有萬峰門外二十里水源不竭,雖然已是冬季,但幹稻田中間岔分佈着水塘、種魚塘,他們遇到只能繞過,速度遠遠不如官道,越來越多的馬兵被官軍甩在後面。
“好像不對勁。”小娃子在心裡想着,這支官兵到現在都沒有發動攻擊,根本不像是要驅逐馬兵,反而一股腦的往羅網裡面衝,傻子也知道外邊有數百敵人,誰會這樣來送死。
小娃子轉向西邊看去,那邊的同夥由於離得遠,很多並未趕來。自己這方的陣型就像一個橫放的斗篷,但官兵像一根長矛,在斗篷側領位置紮了過去。
再回頭看向萬峰門,街道的路口出現了一隊步兵。
小娃子楞了一刻,張口大聲喊道,“劉長家,他們要去那座橋!”
劉文秀看向小娃子,只用了一瞬間就明白了意思,他猛地抽出腰刀,“叫西邊的撤,吹螺,圍住那隊騎兵!”
……
流寇的號音傳來,側面最近的一隊馬兵打馬靠近,朝着騎隊發出了第一波攻擊,騎弓射出的輕箭呼嘯而來。
再次回頭時,後面的位置的馬兵出現了異動,他們突然遠離官道,並且在發出大喊。
肯定是步兵出來了,陳如烈心頭狂跳,目前的形勢與他們預估的一樣,但那種被包圍的感覺仍是讓他發虛,後面是否如龐大人所言,就只有天知道了。
陳如烈唰一聲抽出腰刀,“去你姥姥的,全速!”
身邊的號手吹起孛螺,陳如烈在馬股上用力一鞭,坐騎四蹄飛揚,身下一股大力拖動着,讓身體有後仰的感覺,陳如烈兩腳微微立起又伏低身體,控制着身體平穩。
馬速提高到了最高的衝刺速度,平時騎兵是不捨得這麼用馬的,會飛快的耗盡馬匹體力,但此時哪裡還顧得那些。
數十名騎兵沿着官道奔馳,節奏的突然變化,讓那些馬兵措手不及,靠近萬峰門的馬兵發現了步兵,放棄包圍的企圖遠離官道,而靠近騎隊的馬兵仍是包圍的形態,流寇的陣型開始混亂。
現在陳如烈的目標只剩下一個,就是擊穿官道的攔截,搶在那些曠野上的馬兵之前到達猛虎橋。
崩崩的弓弦振動響成一片,越來越多的箭矢從左側飛來,身後有慘叫有馬嘶,還有翻滾跌倒的聲響,陳如烈不及回頭看,他有騎弓,但手裡已經握着腰刀,沒有功夫去還擊,整個騎隊只能硬挨對方的攻擊。
腰上被什麼撞了一下,陳如烈無暇查看,不停的打馬,將速度提到了最高,很快將那隊馬兵拋在身後。
與官道上流寇的距離飛快拉近,那些馬兵有些驚慌,他們更習慣用騎弓完成戰鬥,這樣的危險最小。一般只要圍住,見到陷入圍困,官兵就會退縮,想辦法退回出發地,他們可以四面圍攻,而重心一般在官兵的退路上堵截,等到官兵疲憊之後自然會崩潰。
對方卻一股腦的向前突進,而且加到全速,這樣面對面的短兵交戰,一個回合就要決出生死,對四處流浪只爲求生的馬兵來說,絕對不是好的選擇。
官道上的數十名馬兵出現分歧,幾個馬兵匆忙的策馬跳下官道,另一些馬兵沒有合適的位置,只能同樣打馬加速,沿着官道逃竄。
陳如烈伏在馬上,現在他不再是將被包圍的獵物,反而是在追獵的獵人,激烈的追逐中,緊張慢慢變成了興奮,前面幾個未及加速的馬兵身影越來越大,他們慌亂的打馬,一些被堵在後面的馬兵則不停尋找位置,準備跳下田埂。
前面一個流寇策馬失誤,那馬匹不願跳下左側的水田,扭着頭對抗騎手的操控,速度瞬間大降,陳如烈將把繮繩向右微微一帶,馬頭順從的偏轉,陳如烈控制着方向,既不能太遠也不能太近。
飛速接近,流寇驚恐的臉都能看清,掌握着速度就掌握着主動,像訓練場一樣,陳如烈往左傾斜,右手的馬刀伸出,將刀把握緊。
身影一晃而過,刀身沒有傳來阻力,陳如烈砍了個空,他的坐騎往右偏了一點,而他用右手砍左側目標,就差了那麼一點。
慘叫聲從身後傳來,陳如烈回頭看去,長龍一般的隊列跟隨在身後,不知是後面的誰砍到了,那馬兵翻倒在官道下,空馬受到驚嚇,跳下了旁邊的養魚塘。
左側的流寇在追逐着,朝着隊列發出零散的箭支,他們的速度無法與官道相比,漸漸落在後面,隊列脫離他們的攻擊。
回過頭來,前方又一個慌亂的馬兵,他原本在路的左側,此時看到右側有一個路口,準備從那裡逃離官道。
陳如烈稍稍控馬,這次在他習慣的順手位,身體往右微傾,右手將腰刀平放伸出,那馬兵手上還拿着弓,回頭看到官兵追至,胡亂揮舞騎弓試圖格擋。
瞬間到了那人身後,陳如烈估摸着眼下的速度差不足以,左手抓住馬鞍邊緣,照着那人後背猛一揮刀,刀鋒砍斷了弓弦,接着命中了那人的後背。
陳如烈右手用力壓住刀刃,藉着速度的差異拖出一道盡量長的傷口,那馬兵長聲慘叫,連人帶馬跌下官道,在一片乾田中翻滾。
前方的流寇四散而逃,他們的誘敵驀然變成潰敗,官道上再無阻攔,騎隊如箭頭一般破出馬兵的大網,順着官道直撲猛虎橋,人人全力衝刺,隊列越拉越長,馬力弱的逐漸落在後面,數百名混亂的流寇在官道和曠野上追趕,更後面則是成羣的守備營步兵。
馬兵的主力被甩在身後,前方還有一些零散的流寇在逃竄,他們根本不敢硬擋飛奔的騎兵隊。
速度似乎減緩了,陳如烈回頭時眼角看到馬股上插着箭羽,隨着坐騎的跑動在劇烈的晃動,傷口上流着血。
猶豫只有一瞬間,陳如烈回身伏好,放平腰刀回手朝後用力一拍。
坐騎再次奮力奔跑,冷風撲面而來,順着領口灌進脖頸,馬匹不停打着響鼻,馬身劇烈的左右搖動,陳如烈伏低身體,馬頭在眼前聳動,馬後頸上剛修剪過的鬣毛隨之飄飛。
官道上蹄聲密如雨點,夕陽的餘暉之下,騎兵的長龍順着官道,向着裡許外的猛虎橋奔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