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揚揚飄灑了一夜的鵝毛大雪,仍然無法將四公里狹道內的戰場掩蓋,舉目望去,狹長的山谷滿目狼藉,一片慘景,殘存的煙霧仍在嫋嫋升騰,飛落的雪花轉眼間就被熾熱的地表融化,匯聚的萬千細流,將一汪汪血水沖刷到山腳凹陷處,成片成片的屍體排列在一個個低窪處周圍,獨立團教導隊四個連、葉成的二營和模範營上千官兵全部出動,冒着大雪挖坑掩埋屍體。
東面四公里之外,隱約傳來陣陣爆炸聲,安毅清楚地知道這是陳志標的三營與梅城方向的逃竄之敵交上火了,以陳志標三營的戰鬥力,根本就不需要安毅操心,他只是簡單地命令傳令兵打馬前去看看戰事進展如何,就策馬進入南面依然險峻的隘口。
五十餘人馬跟隨安毅順着谷中凹凸不平的砂土路面,一路緩緩向北,每經過一個面目全非的隘口和陣地,都讓人感到觸目驚心,沿途擺放着的一排排繳獲機槍和一堆堆長短槍、一筐筐搜刮集中的錢財此時對安毅毫無吸引力——四公里關隘上下屍體遍地一片焦黑,鎮守在四公里峽谷兩邊的一萬二千守敵僅剩下五千餘人,倖存者中將近半數永遠失去了聽覺,上百人成了行屍走肉的癡呆。
大規模的爆破攻擊所造成的巨大傷亡,令不願意打內戰的安毅萬分愧疚,欲哭無淚,可不這麼做,此刻躺在谷裡的也許就是安毅和他麾下四千餘獨立團弟兄了,這真是一個讓人無比痛苦的抉擇。
五十餘人馬緩緩穿過狹道,走出北面的隘口,警衛連連長丁志誠少校已經率領十餘弟兄等候在那裡了。
丁志誠肅立敬禮問候,看到安毅通紅的眼睛和蒼白的臉色,沒有多說什麼,點點頭翻身上馬,領着安毅轉向東面的岔路。
前行兩公里左右,來到巨石突兀的大山腳下,穿過十餘米長的旱橋,拐過一片高大茂密的樹林,一塊五十米方圓的開闊地和三排木板建造的營房進入了衆人視野,順着地面上一條條深淺不一的車轍望去,左前方几乎垂直的石壁下是一個不規則的卵形洞口,此時兩名全副武裝的特種隊員正守衛在三米寬五米多高的洞口左右。
衆人翻身下馬,丁志誠來到驚訝的安毅身邊,低聲彙報:“這個天然生成的洞穴被敵軍用作彈藥庫了,前天我們的兩個前出偵察小組摸到東面的矮山附近,看到運送彈藥的馬車不時進出密林,在前天深夜悄悄跟隨過來才發現的,留下的一個小組潛伏了兩夜一天緊盯着不放,我接到報告就派連副顏開泰率領兩個中隊日夜兼程趕過來,戰鬥打響之前五分鐘發動進攻,沒費什麼功夫就殲滅了一個連的守敵。
老大,請往那邊看,靠山的那排大營房就是敵軍的臨時軍械修理所,裡面雜亂地擺放着二十幾挺拆下配件的輕重機槍,裡面還有六臺大大小小的修理機牀。
這次大發了,好東西全都集中放在洞裡,別看這個洞口不大,進去十餘米就別有洞天了,洞壁寬達三十餘米,高達十餘米,裡面全都是堆放整齊的一箱箱子彈和軍需用品,另有一千二百支日製三八式步槍沒有來得及開箱,弟兄們初略覈計,裡面存放的各種子彈不下於三百萬發。入內七十米左右山洞逐漸變小,分成四個彎彎曲曲的岔洞,由於太過黑暗,我們沒有逐一探明,進入最大的岔洞走到沒路就返回了。怎麼樣,我們現在進去看看嗎?”
說罷,丁志誠徵詢地看向安毅。
“這還用問嗎?哈哈!”
安毅心情瞬間大佳,早已忘掉狹道內屍山血海帶給自己的抑鬱,笑着當胸給了丁志誠一拳,然後率先入內,楊斌和曲慕辰等人大喜之下,亦緊緊跟隨其後。
一行人進入黝黑的洞窟,六名特種隊員打開手電筒,照亮了半個空間,安毅走過一箱箱被撬開檢查過的黃橙橙的子彈,望着層層堆砌的彈藥箱和一堆堆碼放整齊的軍服棉被大爲感嘆,心裡爲自己的敵人叫冤,物資儲備如此豐富準備如此充分,竟然全都用不上,倒是讓自己白白揀了個大便宜,看來真是氣數已盡了。
走完一圈回到洞口的光亮處,丁志誠對喜不自勝的安毅問道:“老大,收穫不小吧?你不知道當時我都看傻了,心說這次咱們可真的發大財了,這些東西再裝備三五千人都夠了……這批物資我們該怎麼處理?”
安毅收起燦爛的笑容,長長地嘆了口氣:“確實是個棘手的問題啊!咱們的老窩在江西,根本就沒有辦法在不驚動旁人的情況下悄悄拉回去,看來只能報給師部與友軍共同瓜分了,不過在此之前,我們得先把這一千二百支三八大蓋和配套子彈運回去,再分給每個營二十萬發機槍子彈,再讓各營和團部後勤把適合咱們德制武器的子彈運走一半以上,剩下的東西全交給師部處理。”
“啊?那樣也太虧了,還有這麼多被子和軍服呢!剛纔我看過了,全都是嶄新的啊!難道就不能留給我們自己用嗎?”警衛連新任連副顏開泰着急地問。
“我也心疼啊……算了,算了,我們搬不了這麼多東西,要是把被子和軍服全都搬走,咱們四千弟兄就別想打仗了。”安毅無奈地笑道。
沈鳳道悄悄進入洞口,來到安毅身後低語了兩句,安毅興奮得大叫起來:
“太好了!狗日的陳志標真有福氣,這回不想升官都難了,竟然給這傢伙逮到這麼多大魚,哈哈……冬伢子,讓三營的傳令官趕回去傳我命令:三營就地駐紮於仙姑廟一線保障我團身後安全,命令三營長陳志標親率一部將繳獲的二十六門火炮、俘虜的十四名敵軍將校和五百餘名俘虜押送至楊春橋鎮。另:命令路程光率模範營、葉成率二營駐紮於北隘口原敵軍左右營區,原地休整並擔負北隘口鎮守任務;命令夏儉一營、顧長風四營直接開進楊春橋鎮中駐紮休整!”
“是!”
通信連教導員關山敬禮離去。
安毅轉向丁志誠:“老丁,你和麾下弟兄暫時就駐守此地吧,沒有師部和我本人的命令,任何人均不得跨入路邊的旱橋一步。”
“是!”
丁志誠立正回答。
衆人涌出洞口走向各自的戰馬,安毅走出兩步又再回過身來,好奇地問道:“老丁,你就沒抓獲一個俘虜?”
丁志誠苦笑着搖了搖頭:“這個守衛連戰鬥力雖然不怎麼樣,但勝在夠頑強,戰至最後一卒也不願投降,全都埋在後面的林子裡了,馱馬和大車倒是繳獲不少,兩百餘匹馱馬和十幾匹戰馬全都拴在東面兩排營房中間的馬棚子裡,繳獲的百餘支長短槍和搜出的幾千大洋正在清點造冊,下午就能與清點完的物資清單一起呈報團部。”
“好,等會兒你讓人把那六臺機牀、一千二百支日製步槍和配套子彈一起送到北隘口的模範營駐地,我在那裡召集各營弟兄開個會,你也要來參加,開完會我再趕往設在鎮中的師部去彙報。
至於繳獲物資,你就別費神造冊了,等各營搬完自己需要的彈藥和物資之後,你派個弟兄到鎮裡的師部來找我,做出一副剛剛發現的樣子,我到時候直接向師座彙報,讓師部自己派人來看守和清點。你和警衛連的弟兄們辦好交接手續之後,全都回到鎮上的團部休息,我給你們準備好營房。”安毅仔細叮囑道。
丁志誠高興極了:“老大,你倒是早說啊!我手下弟兄殺人放火可以,讓他們玩筆桿子,比上刑還難受啊!”
衆人聽了哈哈大笑,不一會兒就策馬離開彈藥庫返回北隘口營區。
午飯過後,全團各營主官先後趕到模範營駐地,聚集在用木頭搭建的主營房裡,圍坐一起高聲談笑,相互打趣。
模範營營副路程光精神抖擻,雙眼精光閃閃,黝黑的四方臉膛在燃燒的炭火照映下顯得格外的威武,他看到安毅和鬍子、楊斌商議完畢一起走進圈中坐下,立刻站起來挺直高大的身軀大聲請戰:
“老大,五團弟兄已經攻佔了北面二十七公里處的清渚港,六團、四團也順利拿下了春江鎮東西一線,此際桐廬城已經完全置於我軍眼皮底下,桐廬大戰一觸即發,怎麼可以沒有咱們獨立團參加呢?屬下請求立即率領麾下將士趕赴戰場參與攻堅作戰!”
“我同意!昨夜一戰,我一營弟兄就是爬上山頂扔下幾百個炸藥包和油罐,連槍都沒動一下,實在是不過癮啊!我也請求趕赴桐廬城下參加攻城之戰,待這一仗打完杭州城就在咱們眼皮底下了,錯過這最有挑戰性的一仗,實在可惜啊!”一營營副穆追憶也信心百倍地起立請戰。
安毅深深吸了口氣,擺擺手示意兩人坐下,把手中的文件夾放到椅子上,緩緩走動起來:
“程光、追憶,你們都是跟隨我從長沙一步步走到今天這裡的老弟兄了,從我部在岳陽城東打響的第一戰開始,所有大小戰役和戰鬥你們都親身經歷過了,現在我只問你們兩個問題,如果你們聽完後還有這樣強大的戰意和信心,我二話不說,立刻同意你們的請求,把你們調到前線去攻城。如果你們回答不上我的問題,就請你們打消這個念頭,閉上嘴好好反思一下,行嗎?”
看到兩人有些驚愕地點點頭,安毅嘆息了一聲,徑直問道:“第一個問題,你們還記得武昌攻堅戰、奉新攻堅戰和南昌攻堅戰的過程嗎?第二個問題,你們還記得前兩天在沒有想到用炸藥炸出一條血路之前,你們和所有弟兄們面對嚴峻的處境是怎麼想的嗎?”
滿堂弟兄頓時沉默下來,路程光和穆追憶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莽撞,緩緩低下頭不敢再看安毅的眼睛。
鬍子長嘆一聲,從兜裡掏出香菸點燃後悶頭吸了起來,強橫如顧長風和夏儉之流想起之前的三次攻城慘敗,都臉色發白心有餘悸,更別說其他各位穩健慎重的弟兄們了。
安毅繼續繞着弟兄們,緩緩踱着步,非常少有地把自己的心裡話全盤托出:
“也許諸位還不知道,我爲何堅持要求提前打響昨晚這一仗,我向師座和師部會議提出的理由雖然有一定道理,但嚴格說起來很牽強,要是師部和各團的將校們也和我一樣,親自進山走上幾里路,爬一兩個坡親身體會一下,再看一看漫山遍野的積雪厚度,就會明白我的理由根本就經不起推敲,這是我獲得支持的一個原因。但更爲重要的原因是,大家都被逼急了,師座和參謀長被白長官、被眼前無法攻克的險關給逼急了;各團團長被師座即將發佈的等於去送死的軍令、被一個個慘敗的恥辱和即將到來的再一次慘敗逼急了;而我們呢,被所面對的無法擺脫的殘酷處境給逼急了,因爲我們都清楚地知道,只要師座一聲令下,我們這個全師唯一保持戰鬥力的獨立團,就得率先衝進四公里長的狹道,去做九死一生有去無回的亡命拼搏,所以我們就更急了。
正是在這樣艱鉅的情況下,我不得不提出這個速戰速決的要求,這其中除了我們已經找到了對策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一直在絞盡腦汁地想辦法避免被派去攻城,做無謂的消耗,所以就用連續的作戰造成的疲憊去逃避,讓人人都看到我獨立團連續轉戰這麼多天,確實已經累得動不了啦,再也沒有辦法擔任攻城的主力軍了!結果大家都看到了,我們如願以償被指定爲攻城的預備隊了。”
衆弟兄聽了安毅的話,全都轉過頭驚愕地望向他,直到這個時候,大家才知道安毅爲了這個集體的所有人,殫心竭慮地運用瞭如此複雜而又深沉的心計。鬍子和楊斌等人望着安毅,眼裡滿是感激和欽佩,所有弟兄也逐漸明白過來,默默地點頭致意,路程光和穆追憶則慚愧地深深低下腦袋,心裡無比的內疚。
安毅望着屋頂,輕輕邁步繞圈,舔舔乾燥的嘴脣接着說道:
“諸位,我並非是懼怕攻城,而且通過昨晚一戰,我還找到了攻城的最佳方式,可是我不能去啊,因爲現在的我還看不到此次攻城的背後隱藏着什麼危機?更擔心在懵懵懂懂之中被人算計,把弟兄們全都搭進去。
不知道經過這一系列事件,讓你們看透沒有?我們至今也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啊!甚至可以說連申辯自救的機會都沒有,我們的處境非常的危險,危險到可以用危機四伏來形容,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招致重創甚至全軍覆沒!
哪怕打下桐廬之後,這種危機依然是存在的,甚至有可能越來越嚴重,諸位若是不相信我的話,不妨好好想想我們所走過的每一步,想想我們身邊死去的那麼多戰友,想想兄弟部隊換了一茬又一茬的官兵和各級主官,昨天死去的千千萬萬人,今天還有幾個人能記得他們?
剛剛回到我們模範營的小兵張誠那天哭着對我說,同他一起從高安進入咱們模範營再被轉到四團去的一百八十餘名弟兄,如今連他在內只剩下六個了……其實我很清楚,張誠在向我哭訴的同時,也是對我的責問,從那一刻開始,我安毅才發現自己是那麼的不稱職……”
安毅重重吐出口長氣,回到自己的座位後提高了聲調:“我相信在座的弟兄們沒一個是懦夫,包括我安毅都不是怕死鬼,否則也不會有今天的身份和地位了。咱們每一個人都是從軍中低層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咱們的隊伍從百來個人發展爲今天的五千餘人,所處的地位和麪對的現實完全不同了,在座的每一個人的生死,都關係到手下數百弟兄的生死,關係到我們整個集體的命運。
請原諒我的自私,但也請大家好好想想,北伐以來,自私的安毅打過哪一場敗仗?我安毅做過哪一件對不起國家民族、對不起軍隊的事情?我安毅之所以挖空心思瘋狂斂財,又是爲了什麼?爲什麼你們都願意和我安毅一起拼搏,一起創業?爲什麼我的士兵那麼地信賴我、毫不猶豫地爲我賣命?
弟兄們,好好想想吧,只要想清楚這些,你們就知道該怎麼做了,要是有人還想不清楚,或者有不同的人生追求,就請儘快把請調報告遞給我,我會爲你們調到新的部隊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幫助……好了,言盡於此,我要到師部去開會了,請胡團副和楊參謀代爲佈置各營各連的任務。”
安毅說完頭也不回大步離去,留下一羣無比驚愕的弟兄在細細品味他的話,包括一直跟隨安毅的鬍子在內,誰也沒有想到他們敬愛的老大會說出這樣一番狠話來,每一個人都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