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泥濘中趟了一陣子之後,也就遇着幾個熟人,張豬兒很有禮貌的和這些街坊打起招呼,在入營之前,他有點內向,當然主要也是有自卑心理,哪怕是在這種坊市裡,他家的境況也是最差的。
關鍵是父親還有京營衛所的武職在身上,沒有這重身份要是單純的貧民反而好了,有這種身份,憑白還要被人當笑話來講,可能說笑的人沒有太多的惡意,但聽在張豬兒的耳朵裡,那就是惡毒的諷刺了。
在此之前,張豬兒幻想過不少次自己回來時的情形,無非就是街坊圍觀,父母驕傲,大姐沒準會高興的泣然淚下……張家已經好幾世沒有起色了,自己入營之後,雖然還沒有當上軍官,但能穿着一身漂亮的軍裝,軍銜也是一等兵,還帶着大捧的銀子回家,在這種窮人爲主的坊市裡,按說也夠家人驕傲和自豪的了。
但那些街坊的神情不對,不是驚奇也不是嫉妒,也不是其它的什麼東西,而是毫不掩飾的同情se彩。
開始張豬兒還不怎麼想的通,後來遇到這樣的眼光越來越多,他心中漸有明悟,知道怕是自己家裡出了事,於是故不得弄髒軍服,開始在泥濘裡狂奔起來。
“爹,娘!”
一進自己家的小院,他就大聲的狂呼起來。
沒有爹的聲音,院子正屋裡,只有大姐在坐着發呆,俏麗的臉龐上佈滿哀傷,一見張豬兒進屋,便已經是紅了眼眶。
“姐,家裡出了什麼事?”
“娘在屋裡,沒啥大事……”
“別瞞我!”
張豬兒經過嚴訓的眼中顯露出難以違抗的威嚴神色,在這樣神色的壓迫下,他的大姐開始一五一十的敘述經過。
在秋冬之交時,一場小規模瘟疫襲擊了京城,其實京師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爆發瘟疫,只是規模有大有小,如果規模不大,不管是官史還是文人筆記就都是懶得記錄了,死上一些默默無聞的百姓而已。
除非是規模巨大到威脅士大夫和勳貴們生存了,纔會驅使錦衣衛和兵馬司,加上宛平和大興兩縣的力量,督促百姓抵抗瘟疫,其實就是把病者隔離,到處搞些草藥熏熏,除此之外,沒有良法。
在崇禎末年,北京城中爆發了波及幾十萬人的超大瘟疫,據說皇城禁軍這支最後的精銳力量也是染上了瘟疫而無力做戰……事實上就算有幾千精銳禁軍也救不了大明王朝,爛到骨子裡的朝廷與一場瘟疫無關,但也是也說明,明朝這個京城的防疫力量和衛生情況有多糟糕!
張豬兒的孃親就是中了時疫,按說秋冬時不該如此,瘟疫更多時是春夏之交時爲多,但中了就是中了,就算是豪門大富有這樣的病也不是小事,更何況張家這樣的小門小戶!
還好是有張豬兒留下的五兩安家銀子,張父先拿去請醫生看病,但在時疫這樣的大病之前,幾兩銀子還真的不夠使,才幾
天功夫就用的光光,沒辦法只好當東西,東西當完了,張父卻是不肯當房……這是祖宗留下來的產業,就算是爲了救自己的老婆也不能當了祖業,這院子還是要留給張豬兒的。
萬分無奈之下,聽坊中的一個青皮說了一個能發財的門路,張父就毅然絕然的去了……人家給了二十兩賣身買斷的銀子,從那天起張父就杳無音信,再也不見蹤影。
“好在是孃的病是要好了,只是爹的事還不敢和她說……”
“娘沒事就好。”
聞到屋裡濃重的藥味,再進屋看看還在昏昏沉沉睡覺的孃親,看到臉色還好,張豬兒放了心。他默默放下自己的皮包,將銀子全部留給姐姐,沉聲道:“這些銀子大姐你慢慢使,給娘用好的藥,不要心疼銀子,以後我還能賺……我現在去查爹的下落!”
“大弟,不要查了,有人和我說過,咱惹不起那些人……”
“大姐,那是咱爹啊!”
張豬兒以前有些怯懦怕事,但此時已經是一個有擔當的男子漢模樣,他的姐姐驚奇於弟弟的變化,一時竟是無法反駁。
而再看到皮包裡桑皮紙包着的一封封的雪亮的大錠紋銀,當姐姐的驚的張大嘴巴,竟是說不出話來。
“大姐放心,這都是我們坐營官張大人賞的,是來路正當的銀子。”
張豬兒一心查訪父親的下落,連口水也顧不上喝了,一邊說着,便是一邊大步往外行去。他的步伐穩重堅定,沒有一絲的遲疑與害怕。
“你萬事小心!”
在他身後,大姐提着沉重的皮包,大聲吩咐着。
“沒事,咱後頭也有人……張大人說了,營裡兄弟的事就是他的事,我會請他幫忙的。”
張豬兒回頭一笑,笑容竟也是十分燦爛,充滿着強烈的自信!
……
乾清宮是一座龐大的建築羣落,皇帝在正中的殿裡辦公,處理政務,在東西暖閣起居和見人辦事,自這座堂皇龐大的宮殿羣落興修完畢之後,歷朝的皇帝都是如此。
嘉靖年間,因爲在禁宮之內差點被宮女給勒死,嘉靖皇帝就再也沒有住過這裡,但嘉靖一死,隆慶就搬回了大內,西苑反而很少過去住,只是偶然去遊玩踏青野餐,隆慶死後,萬曆當然也是跟隨父親的腳步,一直住在乾清宮裡。
但乾清宮的主殿太大了,是宮中第二高大的宮殿,這樣的地方住着其實不算舒服,冬天的時候住東暖閣還算暖和,到夏秋之時,就是住在宮殿北邊的三希堂裡,這種配殿要低矮的多,加上搭上天棚什麼的,冬暖夏涼,更加宜居和方便佈置。
三希堂的兩側也是成片的宮殿羣,是太監和宮人的住處了。
紫禁城中就是這樣,東西兩宮也都是這樣的大片的宮殿羣,主子和僕人們分別居住在一起,間雜相間。
在三希堂的西側,
是孫海和客用在宮中值班時休息的地方,他們這種管事牌子還不能和正經的大太監比,司禮和御馬監,還有幾個實權部門的太監都撈的很兇,在外頭都有自己的大宅子,太監不能行人倫之道,但不妨礙娶妻,同時也不妨礙在宗族中過繼一個兒子在膝下,自己死後也不至於不能血食,成爲孤寒之鬼。
事實上得寵的太監皇帝會對此事上心,特賜過繼,而且會賜給過繼的宗子世職官爵,太監兒子封錦衣衛指揮或千戶的也不要太多。
孫海和客用兩人在宮外還沒有宅邸,也不曾接來家人共享富貴,兩人對財富和權勢的追求正處在十分飢渴的地步……所以他們對張居正的奪情感覺是十分痛恨,對支持奪情的人也是仇恨到了骨子裡頭,但萬曆自己對此事都沒有多少發言權,而他們又不敢仇恨馮保……馮保在宮中是一言九鼎的地位,司禮和御馬這兩個監是宮中的內閣和兵部兼都督府,加上東廠這個特務機構在手,想動搖馮保的地位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事實上張居正死後,馮保的感覺都是特別良好,哪怕是萬曆都在設法對付他時,他仍然在力壓朝臣,試圖再確立一個外廷盟友,只是他再也找不到張居正那樣強勢有用的外廷盟友了,最後內外交攻,才把這麼一個龐然大物給打跨,在這個時候,孫海和客用想對付馮保,幾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
但對付別人麼……這兩人已經頗想試試自己手中的能量到底有多大了。
“張惟功已經把舍人營練的頗爲出色了,相形之下,老兄你在錦衣衛雖然乾的不壞,但還不是太出彩啊。”
客用和孫海坐在榻上,對面是一臉苦笑的張惟賢,這陣子還算風平浪靜,張惟賢在向皇帝彙報了早間的功課之後,就被這兩個太監邀來喝茶閒聊。
聽到這樣的話,張惟賢苦笑道:“非是下官不想發揮,但錦衣衛山頭林立,下官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
張惟賢在錦衣衛的開闢之路已經到了盡頭,再撒銀子出來也沒有太大的用處了,能收買的人早就收買好了,買不到的再給銀子人家也罵他是冤大頭,錦衣衛內部確實是山頭林立,很多千戶還是永樂年間的世家,除了堂上官他們誰的帳也不必買,張惟賢又不是惟一的指揮,年紀又小,根基不牢固,能做到現在這樣的地步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他有時也是納悶,一樣的做事,爲什麼小五就是比他出色?
每次一有這種疑問,張惟賢就迅速把自己的大腦清空……怎麼可能,自己是正派嫡孫,從小受到的是最優秀的教育,憑什麼一個山村出來的野小子能比自己強?這不可能,這一切都是幻覺,騙不到他的!
“這樣下去可不成啊。”孫海比陰沉沉的客用要直爽一些,直截了當的道:“我兄弟二人替張大人你想了個法子,你想一下,若是同意,咱們就幫你向皇上慢慢說清,直到皇上答應爲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