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庵是富樂坊的名勝,張惟功趕到的時候,庵中尚有不少香客在燒香祈福。
年末時候,百姓們也是到處拜神求佛,乞求來年順順當當,平平安安,最少要比今年強一些兒。
這種心理,幾百年後都是一樣的。
看到那些虔誠的香客,張惟功心中也是一動,他希望孃親真的能感受到自己,或是真的有滿天神佛能聽到自己的祈禱……
燒香後出來,天氣越發陰沉下來。
惟功走出坊門後,就是小時雍坊,這裡九成住的是朝中的文武官員,有深宅大院,也有三進或一進的小院。
京官清苦,有些官職想貪都找不着門路,雖然坊中多是住着官員,並不代表人人都能住大宅,更多的是住着普通的宅院,只是這裡道路也精潔不少,用青石板鋪在路中,兩邊宅邸院牆涮的雪白,令人看了心情愉快。
在坊中走了不遠,他僱了一頭驢來騎。
往正陽門東西大街,來回二十文錢的價格倒也不貴,年底下了,一般人都不出來賺這個辛苦錢了,看那中年驢夫笑呵呵的模樣,這一天也是剛開張,這錢夠買兩斤豬肉,或是一斗雜糧,好歹算是有錢入帳。
“小官人坐穩了啊。”
張惟功帽子下的頭皮是光的,顯然還是個未留髮的童子,只有兩個總角,一看便知是童子。
好在他身量大,這驢夫以爲他十來歲左右,這才放心接下生意,若是知道惟功才七歲多,怕是就不敢攬這個活計了。
出了小時雍坊,到大時雍坊時,市井味道就濃郁的多了。
特別是靠近宣武門的地段,商號繁多,行旅商人不絕於途,雖年根底下,仍然有絡繹不絕的商人擁入城來,不少人都是利用年前最後幾天將貨物販運至京,俟初五開市之後,大賺一筆。
到處都是喜氣盈腮的行人,騾車馬車在正中,駱駝隊緊隨其後,驢子則是京城內普通百姓的代步工具,到處都是等候客源的驢夫,要麼載客,要麼幫着擡貨,十分便宜便利。
雖是如此,行人們多半也是能走則走,天氣寒冷,走動還能暖和一些。行人中,多是穿着棉白袍的百姓,和後人想象不同,當時的人穿着的衣服能染色的少,所謂青衣藍袍原本是下等人穿着,但就算青衣藍袍也是染色的,普通人連這個資格也沒有,只能穿着原色白袍,能遮蔽身體和保暖就行了。
人羣中,男子在九成以上,只有少量的婦人摻雜其中,僧道女尼之流,每十餘人中就能見到,手中持木魚,銅鉢,化緣乞討。
流民和花子模樣的,也是極多,佔總量的十之二三。
縉紳模樣的,十之一二,他們多是坐小轎,
騎馬,意態驕矜。
還有十之二三的人是進入城中的菜農和力夫腳伕一類的人物,他們身上筋肉盤結,推着小車或挑着扁擔,走在人羣中,時不時的打量着那些沿街的攤販擺放的貨物,年根底下,連他們也要買一些年貨帶回家去,犒勞自己一年的辛勞,給小孩子買點小玩藝,給老婆扯兩尺花布。
萬曆年間的市井風情,就是這樣如一副畫卷一般,慢慢展現在張惟功的眼前。
到正陽門東西大街時,人煙越發稠密,各色市井風景,更加豐富多彩起來。
張惟功仰首向天,看着正陽門巍峨高聳的門樓,小小的臉上,是外人不可理解的蕭瑟沉鬱神情。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這一夢可是不止百年啊……唯有這城樓,數百年後仍然在這裡,雖然它是爲人所建築出來,但世間的風風雨雨,人情冷暖,世道變遷,又與它有何干呢?
北京城中有好幾個大型市場,德勝門,宣武門,還有內廷,燈市口等等,規模最大,人流最多的,卻是毫無疑問的是正陽門東西大街!
這條長街,匯聚了當時南來北往數百家有實力的商家,販賣的貨物有數百種之多,後人難以想象的種種貨物,都是在這裡聚集,販賣,發運!
整個北京城有一百五十萬到二百萬左右的常住人口,數十萬的達官顯貴和依附他們的人數,數十萬軍人和其家屬,數十萬普通的百姓,加上十萬計的僧道女尼,商人和流民,乞丐,遊手無賴等等,這一百五六十萬甚至更多的人口每天都在消耗着驚人的物資,也聚集起了驚人的財富。
以明朝天下之大,財富涌向這麼一個城市,可以說,當時的北京,毫無疑問就是全天下最大,最富裕,人口最多最發達的偉大城市!
當然,最乾淨是提不上了……正陽門這裡人煙稠密,客商衆多,天又過午路面解凍,到處都是爛泥,人們都是皺着眉,提着袍角,小心翼翼的行走着,唯恐被泥漿濺在身上。
在當時,中國有不少來自歐洲的傳教士,提起北京的城市建設和環境都頗有詬詞,倒是南京的城市街道鋪設,排水系統,都遠遠超過北京了。
……
“這裡就是寶和店?”
戎政府街正中,在一座高樓之下,惟功仰面朝天,喃喃自語着。
戎政府街是距正陽門不遠的一處大街,其間高樓林立,是一條十分繁富熱鬧的大街。
寶和店則是一座高十餘丈的高樓,巍峨高聳,門臉開闊,門前有數百過千的夥計在裝卸貨物,他們十分忙碌,如同一羣羣奮力工作的工蟻羣。
在大街上,是數百甚至過千匹的駱駝隊和騾子組成的商隊,運來的貨物卻是
萬變不離其宗,全部是皮貨!
狐狸皮、貂皮、羊皮、野鼠皮、黃羊皮、狼皮……各式各樣的皮貨林林總總,雖然種類是隻有十餘種,但數字卻是十分的驚人。
這短短一瞬間,就有五六千張皮貨從各色駝隊上被搬運了下來,再由寶和店的夥計們搬運入庫!
這段日子,張惟功在練功之餘,也是在漸漸增長自己的見聞,開拓自己的眼界,對大明的政商軍隊各個系統,都有一定的瞭解。
以商而言,明朝這個時期有不少身家百萬甚至數百萬的大商家,這些商家都不可能是單槍匹馬,而是以家族和地域來計算的。
以前是北有山西,南有徽商,現在局面稍有一些變化,北有山西仍然不變,南方已經不是徽商的天下,雖然徽商在南貨上仍然有強大的發言權,也掌握一些糧行和鹽商的地盤,但從嘉靖末期到隆慶年間,海外貿易大爲興起,現在廣州和福建已經有不少新興的海商興起,江南一帶,更因爲絲綢和棉布及瓷器等諸多對外貿易而大爲發展,身家百萬以上的鉅商,每天都在誕生。
就民間來說,隆萬大開海是財富聚集到民間的開端,但在京城,仍然是以官商貿易爲主,不論是皮貨還是其餘的物資交易,仍然是以皇店和官店的形式在進行着。
貨物抽分,取稅,攤派,鋪行,以皇店爲主,官店爲輔,是一張緊密的大網,沒有人能脫離網外。
眼前的這個寶和店,就是正陽門附近最大的皇店,而相同規模的皇店在戎政府街就還有五家,僅以皮貨而論,這六家皇店一年的進貨量就是七萬張!
這就是大明的皇家企業!
寶和店現在的店務提督便是馮保,赫赫有名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用他坐這個位子,皇店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張惟功若是仍然在山村之中,恐怕對眼前的這些事情根本就茫然無知,在國公府的這些日子,每常和七叔七嬸閒談,國朝故事,風情掌故,世間百態,也是叫他知道了不少。
他讀書,但不讀死書,看歷史掌故,再研習今日世情,兩相結合,更容易學到東西。
“寶和、寶廷等皇店什麼賺錢來什麼,皮貨,鹽、各色土物都有,牙行和官店控制了普通的百貨業,錢莊質鋪晉商握在手裡,富樂樓是官店,專做接待客商的生意,教坊司壟斷皮肉生意,還有十六大酒樓壟斷了京師的酒店業……”
仰首看了一會,張惟功感覺壓力頗大。
欲爲大事建立自己根基者,首先要有錢!
有錢小丈夫,有權大丈夫,想做大丈夫,就得先當小丈夫。
這個道理,看似粗俗貪鄙,其實是世間真理,顛撲不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