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成略作思索,頷首應下:“可以!”
這件事原則上幾乎是不可能的,中樞豈會將國家之礦產交由地方府衙拿去抵押?畢竟這其中的風險是極大的,萬一張行成上下其手、中飽私囊,最終數十萬貫資產虧空徹底、不翼而飛,中樞豈不是要跟着背一個黑鍋?
錢帛損失尚在其次,誰會憑白揹負一個有可能影響自己政治生涯的罪名?
而張行成的信心則來源於晉王兵變失敗之後,山東世家斷然俯首稱臣,以及在丈量田畝、科舉改制、商稅收繳等等方面,對於中樞之巨大讓步。
說是給予補償也好、穩定地方也罷,他這個山東世家在朝中的旗幟性人物,還是有一些話語權的。
李泰大喜,舉杯遙敬:“如此,先行預祝玉成此事!”
他現在錢多的根本花不完,將其中一部分拿出去“放貸”,收穫人情的同時還能收取一筆不菲的長久進項,簡直兩全其美。
張行成也很是歡喜,只需將千瘡百孔的河南府治理得妥妥當當,重歸中樞自是指日可待。
……
酒宴之後,宴席撤去,侍女備好小爐、水壺、一桶泉水、茶具等物,便被房俊斥退。
亭中只留下一張茶几,房俊親自燒水、沏茶。
此刻月上中天、涼風習習,引入園中的河水緩緩流淌,匯聚成池之後又從暗渠流出,荷葉連連、燭光掠影。
酒後飲茶,很是解渴。
四人圍幾而坐,言談很是愜意。
李泰喝了口茶水,問道:“二郎打算在洛陽逗留一段時間?”
房俊搖搖頭,執壺斟茶:“小住幾日便返回長安,入冬之前,要去往河西一趟,甚至去伏俟城走一走。吐蕃之戰綿延日久,大唐支持噶爾家族,一年來糧秣、軍械等等物資消耗極大,朝中不少人對此頗有怨言,四下鼓動輿論,若不能儘早將吐蕃之戰結束,民怨極大。”
那些深受儒家薰染之官員,張口“反戰”、閉口“好戰必亡”,既然當下國勢蒸蒸日上,恨不能趕緊讓軍隊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將所有資源都用於內政建設。
既是文武之爭,亦是固有思維。
秦漢之時,儒家之思想積極進取,然而隋唐以來,隨着國泰民安、海清何晏,一股“安享富貴、不予之爭”的思想冒出頭來,且逐漸佔據主流。
“吐蕃戰略”對於大唐之意義,那些官員、大儒們豈能看不懂呢?
但他們並不在意,只顧着蠅營狗苟於自身之學術、思想、權力,強烈反對耗費大量資源援助噶爾家族……
李泰嘆息道:“你那句‘國家利益高於一切’說起來容易,可做起來卻難。世間多是庸碌之輩,官場之上蠅營狗苟、爭權奪利者衆,而心懷家國、忠心社稷者又有幾人?不過多是官蠹罷了。”
阿史那忠酒喝得有點多,這會兒也接過話:“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嗎,‘人不爲己天誅地滅’,世俗之人,自然難以擺脫世俗之功利,所以那些一心一意爲國爲民、不爲私利者,才能彪炳史冊、青史垂名。若人人皆能以國爲家、大公無私,又何來勤於國事之忠臣、馬革裹屍之英雄呢?”
房俊給阿史那忠續茶,讚道:“薛國公之言,極爲精闢!”
何爲“英雄”?
能做到普通人做不到的事,便是“英雄”,所以永垂青史、流芳百世。
若遍地皆是“英雄”,“英雄”也就不值錢了……
說到底,“能人不所不能者”,方爲“英雄”,“英雄”總是特立獨行、曲高和寡……
阿史那忠受寵若驚,捋着鬍子大笑道:“酒後之言,越國公謬讚了!”
房俊笑吟吟的看着他,這廝有着典型的突厥人外貌,骨骼健碩、身軀魁梧,尤其是一臉大鬍子倍添剽悍之氣,雖然小腹凸起、久疏戰陣,可這一副外表任誰看了都得讚一句“偉男子”,孰料卻是中看不中用的銀樣鑞槍頭。
阿史那忠再度領略房俊莫名其妙的眼神:“……”
你到底笑個甚?!
張行成捧着茶杯,緩緩道:“誰又不想成爲忠於國家、忠於社稷的一代名臣呢?誰心裡又沒有一番建功立業、青史垂名的夢想呢?然而人在官場、宦海浮沉,大多時候都是身不由己。個人之能力、家族之羈絆、局勢之好壞,就好似一張一張巨大的網,將人網在其中、掙脫不得,每走一步都要耗費巨大的力氣,再想爲國爲民、大公無私,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其餘三人默然,因爲這話很有道理。
很多時候,都是“時勢造英雄”,同樣一個人,放在不同的環境當中,其選擇、作爲,很可能也會截然不同。
英雄不是天生的,奸臣也不全是,只不過身處於那樣一個環境當中,心態不同,所以做出了最爲符合自身利益的選擇。
歷史之上,能夠隨心所欲、追隨本心者,又有幾人呢?
大多數人不過是隨波逐流而已。
忠奸善惡,也並非皆出自於本心……
幾人唏噓一番,張行成又問:“聽聞西域那邊局勢並不安穩,大食哈里發調兵遣將、意欲再度進犯西域?”
房俊點點頭:“這一戰,勢不可免。”
李泰鬱悶道:“大食人是閒着難受嗎?此前他們那個哈里發御駕親征,被你打的丟盔棄甲、狼奔豕突,怎地又來?”
自大唐立國、覆滅突厥之後,東征高句麗雖然功成,但虎頭蛇尾,唯有上一次的西域之戰算是大獲全勝、殲敵無算,正是如此赫赫功勳,使得房俊成爲貞觀勳臣之後新一代領軍人物。
上一次,穆阿維葉自大馬士革出兵,調集二十萬大軍進犯西域,損失極其慘重,怎地記吃不記打呢?
房俊悠然喝着茶水,解釋道:“這不是大食國想不想打的問題,甚至也不是咱們大唐想不想打,而是兩個超級大國的利益有所羈絆的時候,必有一戰,國與國之間,要麼東風壓倒西風、要麼西風壓倒東風,即便有短暫之和平,也不過是各自在運籌帷幄、積蓄力量而已,戰爭必然爆發。”
東方與西方之間因爲文化之不同,所產生的進化路徑也迥然有異,相對來說,東方儒家文化更爲注重“內政”,通過發掘己身之潛力來達到生產力的進步;而西方則恰恰相反,走的是“鄰居屯糧我屯槍”的路線,根本無視生產,去搶別人的就好了……
即便是工業革命發起之後,西方的生產力水平一躍而至東方的十倍、百倍,但是其骨子裡的思維模式依然如故。
畢竟建設哪有搶奪快?
歷史上,大食國便是通過拼命擴張來斂取財富、掠奪人口,以達到穩定統治之目的,當他們擴張的腳步抵達西亞,不可避免的與大唐發生了戰爭。
“恆羅斯之戰”的表面結果看似大唐戰敗,但同時也阻止了大食國向東擴張的腳步。
如今,隨着大唐海貿的興盛,唐船暢行於大洋之上,對大食國的貿易順差逐年遞增,兩國之間的利益之爭已經不可調和。
雖然大食國上下未必有人能夠通透解釋“貿易逆差”,但其國內充斥着大唐生產的商品,瓷器、絲綢、玻璃、竹紙、棉布……而海量的金錢因此流失,導致出現錢荒的形勢,卻還是一目瞭然。
擴張受阻、貿易傾銷……不打仗怎麼能行?
即便西域之戰、屍羅夫港海戰先後慘敗,但大食國還是得硬着頭皮繼續開戰。
畢竟此刻的歐洲一片蠻荒、搶無可搶,若不能打開東進的通道,如何維持其國內龐大的消耗?
李泰鬱悶道:“所以只要發展,就得打仗?”
房俊點頭:“你不打別人,別人也會來打你。”
阿史那忠酒喝得有點多,便有些口不擇言:“如同我們突厥一樣……漢人總埋怨我們突厥時不時南下,又是馬踏長城、又是飲馬黃河,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可我們難道也沒辦法!我們不會種地,也不會去種地,畢竟種地哪有搶劫快?當年頡利可汗飲馬渭水、兵臨長安,逼着太宗皇帝簽下‘渭水之盟’,搬空了整個關中的府庫,那一戰之繳獲,便是所有突厥人種地一百年也攢不出來!”
這是事實,但他忘記了在座有三個漢人,其中還有一個太宗皇帝的親兒子……
李泰瞪着眼睛,狠狠一拍案几,罵道:“夷狄,禽獸不如,皆可殺也!”
世人談及“渭水之盟”,總是將李二陛下渲染得如何“膽氣豪壯”“氣魄蓋世”,殊不知卻被李二陛下自己視爲奇恥大辱,不然也不會有後來國力剛剛恢復便迫不及待數路大軍征伐突厥之事。
作爲李二陛下的兒子,見眼前這個突厥人談及“渭水之盟”,自是勃然大怒。
若非阿史那忠早已效忠大唐,且算是他半個妹夫,早就拔劍相向了……
阿史那忠嚇了一跳,自知失言,忙站起身,解釋道:“微臣未有半分不敬之意,只是談到了這裡,一時心有所感,便口不擇言……殿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