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立大師站在山門處,看着一車一車的石料被拉出寺外運抵順着山坡下到官道運抵遠處河堤決口之處,原本因爲被“打劫”而生出的鬱悶之心忽然淡了下來,百姓們一張張興奮的臉容意味着他們對遭受水患的家園有了希望,幸福的生活可以繼續……
再回頭看看有些破敗的寺廟、傾頹的大雄寶殿,慧立大師忽然覺得就算是廟宇恢弘、佛鍍金身、亦或是檀香佛像,也無法比擬如此之多的百姓心懷憧憬更加貼近佛心之本意。
“我佛慈悲”不僅僅是一句空喊的口號,更應該是整個佛門的意志與追求。
與其整日裡鑽研那些虛無縹緲的佛經,又豈能比得上如此更有意義?
何謂慈悲?
使衆生脫離痛苦,即爲慈悲。
*****
潏水自終南山發源,順着山勢一路向南,幾經轉折之後貫穿整個長安城至終南山之間的區域,水勢未竭,反倒因爲幾處轉折使得河水愈發洶涌,兼且當下水位暴漲,奔騰咆哮勢不可擋,於潰堤之處一瀉汪洋,不過因爲樊川地理位置的特點只淹沒了附近低矮的農田、村莊,而後裹挾着泥沙一路向南,衝入清明渠。
工部制定的治水計劃比較完備,但還是低估了河水的洶涌程度,裝滿碎石的竹筐剛剛丟進決口便被湍急的水流沖走,想要以木樁固定,但木樁釘在鬆軟的河牀上便被洪水衝得東倒西歪,自興教寺拉來的石料丟下去倒是沒有被沖走,但決口正一點一點被洪水涮得擴大,區區石料杯水車薪,不能阻擋汪洋洪流。
堤岸之上,房俊先將兜鍪摘下丟在一邊,而後伸手解開甲冑的絲絛,將甲冑一件一件脫下來,對馬周道:“水勢湍急,若不能及時遏制,恐怕長安城難免這一遭水患,你要及早準備,以防不測。”
轉頭對身邊親兵喝道:“卸甲!”
馬周見其動作不明所以,點點頭道:“二郎放心,我早已做好最壞打算……你想作甚?”
看着房俊將身上甲冑脫下,只穿着一身中衣,帶着親兵走向決口處。
耳中傳來房俊的聲音:“你來組織民夫釘木樁、下石料!”
馬周先是一愣,繼而明白過來,趕緊上前一把拉住房俊,急聲道:“你想做甚?這決口水勢湍急,你可不能下去,否則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如何向陛下、向你家人交待?”
房俊理都不理他,對親兵道:“吾等乃帝國軍人,保家衛國乃是吾等之天職,在邊疆之上列陣殺敵,在京師之中保境安民!現在洪水肆虐,沖垮家園,正是吾等履行職責之時!所有人跟吾下水,列成一排,堵住洪水,以便民夫釘立木樁、填堵石料!”
“喏!”
所有親兵並一千兵卒齊聲應諾。
當房俊第一個縱深跳入決口被洶涌的洪水淹沒,身後兵卒前赴後繼,“噗通”“噗通”相繼跳下,沒有質疑,沒有猶豫,軍令所致,猶如山嶽!
“二郎!”
眼看着房俊被洪水淹沒,馬周跺腳大叫,目眥欲裂!
“越國公!”
“房二郎!”
岸上百姓、民夫盡皆大叫,紛紛撲到岸邊,看着義無反顧不斷跳下決口的兵卒,驚駭不已,熱淚盈眶。
遠處,房俊的頭在水面之上露出,見到岸上的人還在大叫呼喊,頓時怒道:“馬周你還愣着作甚?趕緊組織人手釘木樁!”
“哦哦!”
馬周這纔回過神,大吼道:“所有人動作快一些,趕緊釘木樁!”
岸上民夫拉着繩子,一個一個也下到河水之中,將木樁遞下去,一根一根的往河牀裡釘,因爲千餘兵卒以血肉之軀減緩了洪水的衝擊,木樁相繼釘下去,未像先前那般被沖走。
房俊與兵卒們手挽着手,在洪水之中載浮載沉,使出吃奶的力氣努力保持平衡,但此時已到冬季,河水冰寒刺骨,再加上巨大水流巨大的衝擊力,沒一會兒的功夫便有些頂不住。
眼看着有兵卒不斷被洪水衝的站不住腳而衝散,房俊大叫道:“取繩子來!”
“喏!”
馬周趕緊指使民夫小跑着取來長繩,將一頭丟到河中,幾十人站在岸上手中緊緊攥着另一頭,待到河水中的兵卒人人都拽住繩子,這才勉強穩定。
岸上的官員、百姓、民夫幾曾見過這般以血肉之軀抵擋洪水的場面?更何況其中泡在河水裡的還有一位當朝國公!頓時一個個熱淚盈眶、士氣暴漲,不遺餘力的釘木樁、下石料,所有人都使出吃奶的勁兒,希望儘快堵住決口。
隨着時間的流逝,決口之中的兵卒在洪水沖刷之下漸漸不支,房俊左右張望一眼,大聲提氣道:“吾等面對強敵之時尚且勇往直前、視死如歸,眼下豈能懼怕區區洪水?虜寇不能殺死吾等之身軀,洪水也衝不垮咱們的脊樑!都給老子頂住!待到堵住決口,大碗酒、大口肉,吾與兄弟們慶功!”
“喏!”
“咱當初隨着大帥兵出白道馳騁漠北,手刃了不下十個胡人,區區洪水,衝不垮我!”
“房府佳釀乃世間第一等的美酒,只不過太貴喝不起,大帥今回能否慷慨一把,美酒管夠?”
“你小子想造反是吧?那美酒貴比黃金,你是想讓大帥破產嗎?”
“哈哈,誰不知咱大帥富可敵國?區區美酒,就算把你喝死了也喝不敗咱大帥的家底啊!”
……
房俊也大笑起來:“剛纔是誰說要將老子喝破產?上去之後,老子非得把你泡酒缸裡,喝不幹一缸酒,你特麼就別出來!”
“哈哈!灌死這個瓜慫!”
河水之中的兵卒大聲談笑,任憑洶涌的洪水衝擊在身軀之上泛起浪花,卻一個個挽着手組成一道人牆,巋然不動。
岸上的人被這股無畏、無私的氣氛感染,所有人都竭盡全力,一刻不停的堵住決口。
附近的百姓皆被軍隊的壯舉所感染,女子、孩童也都聚攏而來,各憑其力參與其中。
聞聽消息的慧立大師帶着寺中青壯趕來相助,見此一幕,衷心欽佩之餘難免唏噓不已,大唐有如此爲了百姓捨生忘死的軍隊,何愁不能傲立寰宇、睥睨四海?
*****
一大清早,李承乾便被潏水潰堤的消息驚動,趕緊召集工部官員前往武德店商議對策。
李承乾用過早膳抵達武德店之時,工部左侍郎張文瓘已經先一步候在殿外,召見之後,一經問起,張文瓘便答道:“宮門未開之前,潏水潰堤的消息已經報入工部,微臣與馬侍中緊急磋商之後制定了治水救災的策略,請陛下過目,現在馬侍中已經率領工部都水司的官員、京兆府的官吏趕赴決堤之處。”
上一兩步,將一份奏疏雙手呈遞在御案之上。
李承乾接過,展開,一目十行的看過,略一思索,頷首道:“應對及時,策略穩妥,甚至連善後都有預案,愛卿幸苦了。”
大唐朝廷中樞雖然在兩次兵變之中損毀殆盡、幾乎完全停滯,但事後經由一些列的人事調整,在很短時間內便恢復如初。似這等突發災禍最是考驗政務系統人員協作、物資調整的能力,眼下看來,能夠在他這個皇帝關注之前便迅速制定應對策略,最起碼京兆府與工部表現得很是出色。
張文瓘忙道:“此微臣職責所在,分內之事,不敢當陛下誇讚。”
他這官坐得愜意至極,何談幸苦?
雖然以他的履歷、能力足以擔任工部尚書之職位,但正牌的工部尚書房俊幾乎未曾前往工部履任,只掛了一個空銜,不僅未對部務指手劃腳,上上下下一言而決,即便最爲重要的人事問題都不聞不問完全由張文瓘一力施行,自由度極高。
譬如此次潏水決堤,雖然突發事件不可避免,但工部尚書依舊是第一責任人,一旦處置不當導致災情擴大,一定是要負責的。但張文瓘作爲工部左侍郎,雖然掌管部務,但頭上卻頂着一個房俊,任何責任攻訐、責任都由房俊承擔。
而房俊何許人也?遍數朝堂之上的大佬,最不怕彈劾、攻訐的可能就要數房俊了,論其“血厚”,無人可及。
所以張文瓘只需在自己職權範圍之內妥善處置即可,做好了有功,做壞了有房俊背鍋,完全沒有壓力,簡直不要太爽。
所以皇帝讚賞一句“幸苦了”,張文瓘是萬萬不敢厚顏認下的……
李承乾也知道現在工部的情況,房俊大抵是爲了避嫌,所以擔任了工部尚書的職務卻並不履任,導致工部羣龍無首,嘆息一聲,決定稍後要好生與房俊談一談,自己這個皇帝豈是以往那些疑心重重之輩可比的?
況且就算疑心再重,也斷然沒有懷疑房俊權柄太盛、尾大不掉的道理……
“陛下,劉中書求見。”
王德無聲無息的出現門口奏秉。
“讓他進來吧。”
“喏。”
李承乾看過奏疏,與張文瓘詳細討論封堵決口的可行性,沒一會兒,中書令劉洎快步而入,見禮之後,便疾呼一聲:“陛下,微臣懇請治房俊玩忽職守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