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千一百十四章 文官政治

見到房俊推遲,劉自不以爲然,笑道:“房二郎詩詞雙絕、才華天授,正該是你這等譽滿天下的才子擇選年號薦於殿下,才能彰顯天下歸心、文學教化,房二郎豈能推遲?況且你身爲禮部尚書,乃天下文壇之宗師,自是理所應當。”

禮部乃是名義上的六部之首,或許實權較之吏部略低,但能夠擔任禮部尚書者皆乃當朝大儒、文學宗師,他房俊也不過寫了幾首詩詞傳唱天下,便能竊據此位?

劉自心底是不服的。

擇選年號這種事可不僅僅是弄兩個吉利文字湊一起就行了,其中說道極多,略有疏忽便有失偏頗。

房俊倒是不知劉自這股莫名其妙的酸意來自何處,不過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自是不好再推脫,遂頷首答允下來:“如此,在下便當仁不讓了。”

一個年號而已,大不了回去請教一下孔穎達,實在不行就從宋明兩朝皇帝的年號當中抄襲一個,譬如“洪武”“景右”之類……

劉自則打定主意,等到房俊擇選好了年號,自己一定要挑挑刺,給這廝添添堵。

古往今來文明如海,好事壞事事事更迭、好人壞人層出不窮,想要從某一個字上牽強附會冠以惡名,那還不是手到擒來?

當然這種事不可能打擊房俊的地位與威信,只不過是噁心人罷了……

正這時,內侍入內通稟,說是崔敦禮於宮門外覲見,有重要軍情稟報。

李承乾趕緊召見。

未幾,一身官袍的崔敦禮快步進入殿內,一揖及地:“下官見過太子殿下,見過岑少傅、越國公、劉侍中。”

李承乾見其衣袍下襬已經被雨水打溼,忙道:“不必多禮,來人,將孤未曾穿過的衣裳取來一件給崔侍郎換上。”

太子賜裳,也算是榮寵備至了,足以見得李承乾對崔敦禮之推心置腹。

崔敦禮感激不已,連忙謝過,先隨着內侍去更換衣物。

劉自坐在那裡耷拉着眼皮慢悠悠的喝茶水,心裡一陣膩歪。剛纔崔敦禮的稱呼順序有問題,若按爵位稱呼,則應該越國公房俊在前、其次岑文本這個江陵縣子,再次是自己;若按官職稱呼,則岑文本第一,自己第二,房俊最末……結果崔敦禮將岑文本放在第一,這是尊敬,他畢竟是房俊的黨羽爪牙,這沒問題,但將自己放在最後,則必然是對自己的輕視。

堂堂國之侍中,已經是帝國最高領導人之一,卻被區區一個兵部侍郎輕視,可見房俊這一派對自己成見之深。

亂世之時,武將視文官如豬狗,動輒宰殺恣意踐踏,如今固然不是亂世,但朝局動盪、社稷不靖,武將的地位瞬間拔高,趾高氣揚肆意妄爲,着實可惡。

待到崔敦禮換了衣裳出來,李承乾令其入座,這才稟告道:“剛剛收到安西軍八百里加急戰報,裴行儉已經擇選一萬精銳自輪臺城出發,現在抵達河西,駐軍整備,一面視關中態勢之發展決定是否入關支援,一面震懾吐蕃。贊婆則率領其麾下騎兵自大斗拔谷向南返回吐谷渾故地,好像邏些城那邊對噶爾家族又有一些新的打壓動作,祿東贊已經離開邏些,雙方極有可能爆發戰爭。”

李靖精神一振,感概道:“既有援軍,又無外患,此殿下之天命所歸也!”

崔敦禮頷首道:“正是如此,自從晉王起兵謀逆,兵部便嚴密監視吐蕃之動向,從目前傳來的消息判斷,松贊干布是想要趁着關中大亂直接出兵佔據河西諸郡的,一則可以截斷大唐與西域之間的通道,使其向西域用兵之時可以面對一支孤立無援的安西軍,勝算大增,再則也可順勢將吐谷渾故地掌控手中,使得噶爾家族根基盡失,不得不重新依附於邏些……不過隨着安西軍進駐河西,吐蕃直至眼下依舊按兵不動,大抵已經放棄這些奢望。”

兵部如今勢力龐大,經費充足,自房俊上任之後於周邊各國安插、收買大量細作,不僅繪製各國山川水文詳細輿圖,更隨時掌握各國政治、軍事動態,尤其是對於今後十數年甚至數十年頭第一號強敵吐蕃,更是下了很大力氣。

只不過這些情報都被崔敦禮牢牢掌握,即便是身爲兵部尚書的張行成也全然不知。

李承乾神色不變,心底卻狠狠鬆了口氣,讚道:“兵部職權危重,攸關江山社稷,幸得愛卿這般良才主持部務,才能讓帝國上下高枕無憂,愛卿勞苦功高。”

崔敦禮大喜,再度起身,滿臉感激之色:“卑職份內之事,豈敢當殿下謬讚?越國公時常教導吾等,值此國事危難之際,唯有鞠躬盡瘁、肝腦塗地,方不負殿下之信重!”

他知道,太子既然說出這番話,就意味着肯定了他在兵部的成績,將來論功欣賞,再升一步已成定局。

而距離最近的一次論功行賞,自然是太子登基之日,到時候大賞功臣、犒賞三軍,自己夢寐以求的兵部尚書之位大抵是要夢想成真了。

從兵部侍郎勝任兵部尚書,並不僅僅在於品階、職權的提升,更是地位的飛躍,那是從左官至朝廷重臣的跨越……

李承乾欣然道:“陟罰臧否、內外一同,孤不敢自詡賢明,但絕不會慢待有功之臣,還望愛卿再接再勵,輔左孤掃平叛逆,威服四海,必不吝重賞!”

岑文本與劉自對視一眼,默然無聲。

*****

自太極宮出來,岑文本登上馬車,讓車伕停了一會兒,見到劉自從宮門出來,這才讓僕人前去邀其至府上商談,而後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穿過長街,自延喜門而出,前往岑文本府邸。

雨水淅瀝,長街上的青石板殘破凹凸,坑坑窪窪,似在無聲的記錄着那一場殘酷且血腥的殺戮……

回到府邸,岑文本簡單的洗了把臉,命人將劉自叫到書房,待僕人奉上香茶,便被他揮手斥退,書房內只有岑、劉兩人,於窗前的茶桌前對坐。

敞開的窗戶透入清亮的空氣,雨水潺潺,窗外庭院裡的花樹簇然一新、鬱鬱蔥蔥,茶桌靠着窗臺的位置擺放着一盆菊花,少見的橙色花朵開得正豔,絢爛璀璨有如一方晚霞,美輪美奐。

劉自執壺斟茶,將茶杯推到岑文本面前,忍不住道:“今日所見,房俊對太子之影響簡直駭人聽聞,他日太子登基,房俊還不得權傾朝野?吾等當有所對策,以免受制於人。”

一部之侍郎架空尚書,這在任何時候都是破壞規則之事,這種事可以發生,甚至可以默許,但太子堂而皇之的公然褒揚崔敦禮,可見對於房俊之寵信,愛屋及烏之下,已經不顧官場規則。

待到他日太子登基,朝野上下還有誰能制衡房俊?

岑文本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嘖嘖嘴,品味一下回甘,而後嘆了口氣,道:“蕭時文湖塗,怎麼你也湖塗了?”

劉自不明所以,忙道:“還請先生賜教。”

岑文本揉了揉眉心,這幾年纏綿病榻,今年好不容易緩過來一些,又碰上陛下駕崩,連續多日的喪儀幾乎將他折騰去半條命,很是神疲力乏。

緩了一下,才說道:“主上仁厚懦弱,天下承平、府庫豐盈,武將之地位必然下降,正是實行文官政治的絕佳時機,我老了,只想着歸隱林泉含飴弄孫,而你們卻適逢其會,自當輔左殿下成就一番豐功偉業,將文官之地位提升至前所未有之高度,何以言語之中對殿下頗多不滿,難道也要效彷蕭瑀那樣起兵謀逆嗎?”

自漢末以來,天下紛亂、戰火頻仍,從未有百年之和平,故而國人尚武,講究一個“出將入相”,朝堂之上的官員們大多數上馬可揮刀殺敵、下馬可提筆安民。

文武並行,難分軒輊。

但文與武涇渭分明,又怎麼可能混爲一談呢?

武將當國之時,國家尚武,動輒征討不臣、開疆拓土,什麼國法律令都抵不過一道軍令,整個國家動盪不安,百姓水深火熱,稍一不慎便有亡國之虞。

而君主一旦英明神武,就意味着雄心壯志、不安於現狀,總想着做出一番曠古爍今的豐功偉業,而這些都需要傾舉國之力去完成,與武將當國的隱患幾無分別。

這兩者的共同點都是視規則、律法如無物,剛愎自負、乾綱獨斷,臣子之生死皆在喜怒之間,殺人、抄家、滅門、夷族,只在於一己之獨斷,全無顧忌,更無掣肘。

這誰受得了?

身爲人臣,已經算是億萬黎庶當中的佼佼者,結果好不容易爬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生死卻繫於君王一念之間,任誰都要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如何甘心?

皇權至上絕不是什麼好事,不僅天下人的性命安全不受保障,就連國祚延續也受威脅,皇帝一代一代更迭,總是會出現昏聵無能之主,若是如同隋煬帝那般好大喜功、倒行逆施,所有人都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將帝國敗盡,窮途末路。

將皇權圈定在一個範圍之內,用一套律法、規則去治理天下,這纔是最爲理想的狀態。

限制皇權,自古以來便是文臣們孜孜不倦予以追求的至高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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