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雲: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
三閭大夫曾說: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此乃君子之道也。
然而正所謂知易行難,道理誰都懂,也確實有很多人遵循先賢的足跡嚮往着一個純粹的人生,卻往往在現實之中撞得頭破血流,要麼低下頭顱和光同塵,要麼揹負驕傲踽踽前行。
何其難也……
他這番感慨,裴行儉與上官儀卻是感觸不深。
裴行儉自不必說,出身名門少小揚名,人生順遂一路青雲,上官儀的身世查了一些,卻也是官宦世家,其祖上亦曾在北周之時擔任過定襄太守,封疆一方。這兩位可以說是世家子弟當中之佼佼者,何曾遭受過蘇定方曾有過的冷遇和打壓?
夏蟲不可語冰……
窗外的暴雨已然漸漸停歇,傾盆的雨勢變成細雨綿綿,庭院之中栽植了幾顆大樹,此刻早已被雨水沖刷去積落灰塵,枝葉青翠鮮活。
三人在值房之中飲酒閒話,氣氛倒也不錯。
上官儀敬了二人一杯,有些擔心的問道:“水師查封了王氏很多產業,這些產業當中亦有江南本地氏族的份子在裡頭,若是盡皆抄沒,恐怕要惹起江南士族的怨氣與反彈,還望都督三思而後行。”
自古以來,民不與官鬥。
如今王敬訓招惹了水師,導致家中產業盡被查封,這進了水師嘴裡的肉,哪裡還有吐出來的道理?
只不過江南到底不比別處,江南士族盤踞吳越之地幾百上千年,根深蒂固盤根錯節,也就是房俊那等手段與實力並存,背後尚且有皇帝撐腰的“棒槌”,才能無視導致江南動盪之危險,悍然對這些氏族下手。
蘇定方的威望自然遠遠不及房俊,若是貪圖那些貨殖房產,將江南士族們逼得急了,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裴行儉搖搖頭,道:“那等貨殖,豈是水師亦或華亭鎮能夠吞得下?再者說,若是這般吞下,吃相未免太難看。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吾等當守身持正、光風霽月!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不義之財不可取,取之無道,用之無度。畏則不敢肆而德以成,無畏則從其所欲而及禍,一個人如果失去敬畏之心,爲人處事就變得狂妄自大、肆無忌憚,甚至貪得無厭、無法無天,最終害人害己。”
上官儀連忙拱手:“受教了。”
俱是對仕途有着遠大抱負之同志,當時刻警醒自己嚴守底限,“窮不忘操,貴不忘道”。
裴行儉笑了笑,拱手回禮:“上官主簿不必多禮,掄起年紀、官職,您都在吾之上,這句‘受教’,在下如何敢當?”
上官儀正色道:“學無先後,達者爲師,遊韶賢弟你雖然年紀輕一些,但是心性持重、胸懷磊落,足可爲師。吾等讀聖賢書,少小立志要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最緊要便是清風兩袖、錚錚鐵骨,錢財這等身外之物,多之無益!”
裴行儉:“……”
這就尷尬了!
咱只是想說太原王氏自會將好處雙手奉上,根本用不着費着心思去覬覦謀取,以免髒了手壞了名聲……
蘇定方雖然剛正不阿,但是浸淫官場多年,何等手段沒見過?
此刻見到裴行儉一臉尷尬卻還不得不出聲附和的神情,心裡又是感概又是好笑。
說起來,這上官儀與自己一樣,都是過於正直不懂變通,這樣的人或許因爲卓越的能力能夠在官場之上有所作爲,甚至身居高位,但是缺乏取捨之間權衡利弊的圓滑,最終的下場很難說。
反倒是最年輕的裴行儉,有智慧、有手段,關鍵還面厚心黑,這等人天生便是混跡官場的胚子,往後之成就,或許會遠遠超過他們兩個。
不由又想起遠在長安的房俊。
這些時日以來,房俊可是受了不少氣,依着他的性子沒有破馬張飛的大肆反擊,已然殊爲難得。如今有人將刀尖子直接捅進了他的肺管子裡,他又怎麼能忍得住?
或許爲了顧全大局,不能將那些個幕後真兇如何,但是對於太原王氏,絕對不會心慈手軟。
太原王氏有的頭疼了……
*****
蘇定方猜測的差不多。
只不過太原王氏豈止是頭疼?
闔府上下人心惶惶,王敬直兄弟兩個簡直都快瘋了!
王崇基乃是其父王珪的嫡長子,承襲了父親的爵位,敕封爲永寧郡公,官拜主爵郎中,於尚書省當值,在尚書左僕射、英國公李績手底下做事。此人老成持重、性情敦厚、處事方正,李績對其頗爲賞識。
然而此刻,王崇基在家中咆哮怒罵,甚至連着摔碎了兩個茶盞,哪裡有半點“老成持重”之風格?
“無法無天,簡直無法無天!那震天雷乃是朝廷嚴加管制之物,以房二的受寵程度,尚且要將製造火藥的工坊交給皇帝親自管理掌控,他王敬訓是不是吃了豹子膽,敢衝震天雷伸手?他是嫌吾王家沒有滿門抄斬,沒有舉族傾覆,所以要大力推一把嗎?”
王崇基氣得滿臉通紅,破口大罵。
王敬直在一旁見着滿屋子奴僕侍女都垂着頭當鵪鶉,就連幾位族中長輩都在王崇基的怒火之下戰戰兢兢,不由勸阻道:“大兄勿要動怒,王敬訓雖然罪該萬死,但陛下英明,燭照萬里明察秋毫,吾等身在關中,事先根本毫不知情,未必便會將吾王家牽連在內。”
入唐以來,太原王氏一直頗受兩代帝王信任,父親王珪更是被李二陛下視爲師長,尊敬備至,自己也因此能夠尚南平公主,成爲帝婿。
王氏一門,榮寵不衰。
剛剛有江南的家僕帶回來消息,華亭鎮那邊搞出了天大的動靜,數百枚震天雷失竊,最後居然在王敬訓的家中找到一部分,隨後王敬訓便“畏罪自殺”……
闔族震動!
但王敬直卻並未慌亂,整件事王氏本家根本毫不知情,完全是王敬訓一個人尋死。縱然最後王家難免受到牽連,但是以陛下之寬厚,以及王家以往的功績,並不至於太過嚴重。
只是這名聲上沾染瑕疵,卻是比皇帝的懲戒更加令人痛心罷了……
然則如王崇基這般方寸大亂、暴跳如雷,卻是完全沒必要。
王崇基聽到兄弟駁斥自己,頓時怒目而視,訓斥道:“汝是否因爲身爲帝婿,便有恃無恐?聖人尚且敬小慎微,動不失時,乃至於百射重戒,禍乃不滋。陛下的恩寵非是無限的,父親留下的福澤需要吾等好生經營,而非是肆無忌憚的予以揮霍,夫積愛成福,積怨成禍。若癰疽之必潰也,所浼者多矣!”
王敬直呆愣半晌,滿面羞慚。
自己一出生便順風順水,從來不知困頓蹉跎爲何物,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祖輩帶來的榮耀地位,卻從不知這份榮耀之所以代代相承,正是因爲家族之中一輩一輩去努力經營,方纔有太原王氏綿延千年的榮華富貴。
“夫積愛成福,積怨成禍。若癰疽之必潰也,所浼者多矣!”
自己熟讀《淮南子》,今日方纔發現卻從未讀懂,只是雁過寒潭,徒留虛影,未曾真正領悟其中之神髓。
以往自己並不曾看得起的長兄,卻是令自己頗爲意外。
他連忙起身,一揖及地,羞愧道:“大兄教訓,小弟銘記於心,絕不敢再率性行事!”
王崇基微微頷首,嘆氣道:“非是爲兄叱責於你,實在是形勢不容樂觀!此等大罪,固然是王敬訓一人所犯下,可是家族又豈能置身事外?陛下倒還好說,此事牽扯重大,陛下定然不遠牽連廣泛,甚有可能一手壓下。但是別忘了,這震天雷乃是從華亭鎮倉庫盜出,且傷了數名兵卒,炸燬了不少貨殖,如今吾家在江南的產業盡被水師所查封,顯然是激起了水師上下的怒火,這等情形之下,那房俊豈能善罷甘休?”
王敬直呆了一呆。
對呀,整件事在江南發生,房俊看似穩坐關中一點不沾邊,但卻是劍鋒所指!
依着這小子的棒槌脾性,焉能忍氣吞聲、息事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