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親隊伍在鄯州紮下營地修整,正在這裡善後的刺史劉訥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批牛羊勞軍,倒讓衆軍好吃好喝了一頓。劉訥也是看在兵部尚書張說的份上才如此上心,畢竟張說是當朝宰相,在中樞能說得上話的人。
於是薛崇訓與飛虎團將士便在營地上升起篝火烤羊肉,相聚一場。這件小事在後來的《新晉書?高祖本紀》上竟也有記載:帝既送親,軍鄯州,將引軍而西,劉使君以牛羊犒,聚之城東。
此時薛崇訓倒覺得自己成了說書先生一般,在衆人吃喝的時候講故事。他本來也不想廢話,好吃好喝一頓休息,可一開了頭,衆人便不依,非得讓他講完不可。他只得說道:“這個班固何許人?抄書小吏而已,他希望立功異域以取侯封,故投筆嘆息:安能久事筆墨乎……”
羊肉在火烤得吱吱作響,油都被烤了出來,叫人看得口中生津。衆將士的眼睛泛着篝火的光亮,閃閃發光,都聚精會神地聽着薛崇訓講故事。或許是今日看見鄯州城的慘狀,燃起了衆人的血性,特別愛聽漢人的豐功偉績。
仰慕祖先的榮光,渴望恢復昔日的霸權,這樣的想法深深埋在許多人的心底。
不知什麼時候,刺史劉訥也來了,聽着薛崇訓在那忽悠,待其講完,劉訥不禁嘆道:“漢初武功還成,後來還不是混戰內耗?”
張五郎聽罷不服氣道:“某在家讀史,未曾聞漢軍敗於外寇者。天下大亂之時,三分天下,一隅之邦照樣打得蠻夷找不着北。”
劉訥苦笑道:“漢朝也和親匈奴。”
薛崇訓沉吟道:“我送劉使君一首詩如何?”
劉訥抱拳道:“願聞郡王指教。”
薛崇訓吟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李逵勇適時開腔,讚道:“好詩!”頓時又遭來將領們的一頓奚落。他摸着腦袋無辜地說道:“俺真聽懂了!”
倒是劉訥沉吟不已,對“關山五十州”頗爲不解。
就在這時,一個穿長衫的人走了過來,對薛崇訓執禮道:“金城殿下召見河東王,請王隨我來。”
薛崇訓拿起旁邊的頭盔抱在懷裡,站了起來,對衆人道:“我去去就來,大家吃好喝好。”說罷隨着那個人走到金城的帳篷前,他先抱拳道:“薛某請見。”
金城的聲音道:“請河東王入帳敘話。”
話音剛落,一個侍女便掀開垂門,薛崇訓抱着頭盔正身而入。只見帳篷中燒着一盆火,上面吊着口鐵鍋。金城款款請薛崇訓入座,然後親手爲他沏茶。
看到她臉上溫柔的豔光,且天色已晚,薛崇訓倒有些莫名緊張,不禁坐直了身體。金城卻幽幽嘆了一氣道:“出了鄯州,便是吐蕃領地了,薛郎何故不返?”
薛崇訓道:“此地方有入寇,擔心殿下安危,故相送。”
金城臉上突然一冷:“你定有什麼心思瞞着我!”
見薛崇訓默然不語,金城又悽然道:“薛郎,有一件事我也瞞着你,當初接近你,我是抱着一絲幻想,想薛郎在太平公主面前爲我說兩句話而已……其實多此一舉罷了。”
薛崇訓淡然道:“我身邊有個人(宇文姬)曾進言殿下多有心計;還有你去三清殿見太上皇,並想以此博得母親好感的事,母親也對我說了。這些事我都清楚。”
金城臉上一紅,低頭道:“既然瞞不過薛郎,那你爲何還要相送?”
薛崇訓笑道:“我不在乎。殿下既不願入蕃,並因此而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我覺得是人之常情。不認輸不認命,我倒更喜歡這樣的心思,反倒是那些有德無才、逆來順受、三從四德的女子,太過愚昧,略覺蒼白。”
金城輕咬着嘴脣道:“你真這麼想?”
薛崇訓點點頭:“我既不是英俊瀟灑人見人愛的人,又沒有什麼讓人一見難忘的優點,從未奢望見過幾次面的殿下莫名其妙便許心於我。”他頗有自信地笑道,“但我相信日久見人心,殿下終究會被我打動的。今日能坦誠相待,算是進一步啦……只是,殿下何故要對我坦言?”
金城道:“我從小生長在宮廷,不知民間疾苦,今天看到鄯州城的慘狀,方知兵禍之害,千百人水深火熱……與千百人的痛苦相比,我一個人的痛苦算得了什麼呢?相比那些家破人亡的人家,我只不過是嫁給一個不認識的蠻人而已,也算不上不能忍耐的事。我現在不再想做無謂的事了,只想早日到達邏娑城,盡力勸說贊普休兵止伐,讓邊境太平……這纔是我應該做的事。”
薛崇訓聽罷心道:金城雖心機不淺,有時候想法也與常人不同,但終究還存有善心。和自己相比,爲了生存完全可以不顧即將到來的“開元盛世”,不擇手段謀取李隆基,金城那點心計算得了什麼呢?
或許情人眼裡出西施,因爲她的善意,薛崇訓愈發覺得難以割捨。他急忙說道:“吐蕃早就有祖制,禁止女人干政。朝廷單方希望嫁入公主能對其國策產生影響,不過是癡人說夢。就像這次鄯州入寇,這都是什麼時候?咱們的公主在入蕃的路上了,他們也不能消停一時?所以殿下想以和親來促成和平,是絕不可能的,太平只有通過戰爭才能實現!”
金城聽罷低頭沉默許久,才嘆息道,“但朝廷已經決定了的事,現在爲時已晚,薛郎也不要做出偏頗之事,有傷大體。”
薛崇訓道:“殿下今日何故對我說這些話?”
金城低聲道:“那日去了你府上,好久沒那麼開心過了……我不想再欺騙你這樣的人,那天我回去之後心裡又是懷念又是難過,一直猶豫要不要對你坦言呢。”
薛崇訓笑着揶揄道:“我正缺一個能幹的賢內助呢,郡王的封號也不重要,重要的還是我的人……”
金城紅臉道:“快別這麼說了!天色已晚,薛郎請回吧。我絕不會做出有違禮制之事!”
薛崇訓哈哈一笑:“上回你不是說我是坐懷不亂的君子麼?殿下放心,我這就告辭。”
……
一行人出得鄯州,便進入了吐蕃控制的地盤,經鄯城、臨蕃城至綏戎城,然後沿羌水到達石堡城。此時青海湖已經不遠了,高原地區的氣候讓唐人不甚適應,護衛的軍隊還好,隨從的百工樂隊身體贏弱,使得行軍速度愈發緩慢。
沿途人煙稀少,遠遠的能看見白色的山頂,上面是終年的積雪。這地方環境相對惡劣,但風景卻分外壯麗,藍藍的天空中飄着朵朵白雲,空氣乾淨,視線極光,茫茫的草原,巍峨的雪山,蜿蜒的河流盡在眼底。
就在這時,一座孤獨的城堡出現在衆人的眼前。在這荒涼的青藏高原上,風捲雲舒之間,背靠華石山,面臨藥水河,紅色的懸崖峭壁頂端,是一座似乎很不起眼的城堡……石堡城!
那些樂工沒有注意這麼一座小城,但當張說用風輕雲淡的口氣指着它說:“石堡城,已經丟了幾十年了。”
這麼一句話,讓唐軍將士神情複雜起來,紛紛仰頭看着那城。石城堡,此前唐軍與吐蕃在此反覆爭奪過六次!每次都以傷亡萬計爲代價,那紅色的峭壁,是血染紅的嗎?
自高宗時期最後一次丟失石城堡以後,它被吐蕃控制已經有四五十年了。這些年吐蕃以此爲跳板,直接威脅隴右平原、河西走廊,頻頻入寇,唐人損失不可謂慘重。其戰略意義十分重大。
一個將領嘆道:“啥時候收復石堡城,定能天下聞名啊。”
張說沒好氣地說道:“此地易守難攻,關係重大,咱們清楚,吐蕃人也清楚。世上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想要它,得用人命去換!”
一陣唏噓之後大夥繼續趕路。兩天之後他們纔到達三十里外的赤嶺,唐朝和吐蕃的邊境原本就是在這裡,東面那片地區,包括石堡城、鄯城、臨蕃城、綏戎城都應該是唐朝的領地,不過現在已經被吐蕃控制幾十年了。
張說派人去交換邊防印信,這時從赤嶺那邊來了一大隊人馬,唐軍急忙佈陣以待。片刻之後,一匹戰馬馱着一個吐蕃奔了過來。只見那人臉爲赭色,帽子下面梳着許多小辮,身着皮裘系毛帶。
薛崇訓見狀想起了滿清,不禁沉聲道:“老子最煩梳辮子的男人。”
來人用生澀的漢語說道:“我們是吐蕃貴人郎氏的部落,聽聞金城公主遠道而來,主人郎福率衆夾道歡迎,親自護送公主到邏娑城,以盡地主之誼。”
張說遂策馬上前,與來使說話。而人衆間的薛崇訓對身邊的張五郎道:“郎氏……咱們在關中時聽說入寇鄯州的吐蕃將領,便是郎氏?”
張五郎皺眉道:“是,恐怕這個歡迎咱們的人就是剛剛入關打劫回來的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