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猛稍一擡眉,甩甩手,緊接着嘴角一歪,滿鬢鬚髯往上翹,神情無賴,“老子秦相雍都不怕,還怕他周通令個小雞仔!?小娃娃莫要張口胡言。”
長亭擡頭看了眼石猛,翹起嘴角笑起來。
沒笑別的,若將那隔着窗櫺驚鴻一瞥的周通令放在石猛面前,真就是一隻小雞仔,還是石猛單手就能撈起來的小雞仔。
“石大人英雄豪情,自然無所畏懼。”
長亭緩聲緩氣,“可若是周通令禍水東引,告知秦相雍派遣的御使,大晉商號福順號的幕後老闆是冀州石家該如何是好?冀州南城多礦石鹽運,可窮一座城池之財力也是養不活覆國之兵的。福順號遍佈大晉二十三州,如此方可填充石大人置辦兵器、軍餉、水糧缺下的財政的豁口。”
石猛神色未變,一擡手,示意長亭繼續說下去。
長亭緩了緩,素手交疊,看向石猛,“如果周通令反應過來唆使秦相雍順藤摸瓜查下去,查出了福順號,查出了您,查出了冀州多年來依賴福順號填補的財政窟窿,您該怎麼辦?”
庾氏眼神大亮,目光炯炯看向長亭。
石闊接到嶽老三來信時,率先一步派出蒙拓,時隔兩日才送信至弈城,石猛見蒙拓已先行接應,才暗中告知幽州李管事接應,而直至蒙拓一行人已出幽州城後,石闊纔來信告知那兩個士族小姑娘乃平成陸氏女。
石猛大呼被次子算計,卻沒有抓住遭阿闊忽悠的把柄。
如果一開始知道是陸家二女,那麼絕不會將福順號暴露在周通令的眼皮子底下。
次子石闊絕非長子石閔那般眼淺皮薄,他會因爲搶功而擅自瞞下陸家姑娘的行蹤,卻讓整個福順號,整個石家暴露在日益衰敗的符家天下眼前嗎?
庾氏陡然有些不太肯定了,再看向石猛卻不知道她的夫君想到這一點沒有。
石猛背往椅背一靠,擡起下頜,眼色輕鬆地挑聲問長亭,“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在幽州地界上暗殺派遣的御使。”
長亭應聲接上,“水已經渾了,那就讓這池水更渾點。這十來日周通令一定在排查篩漏,進出幽州者日有上千計數,如今他許是離答案很近了,必須再來一件事將周通令的視線打亂,同時讓秦相雍的視線在周通令身上停得更深更久一點。”
“主動出擊...”
石猛輕呵呵一笑,“方法治標不治本,甚至讓老子成了頭一個打破僵局的人,不動也得動,動了還要動,先動手挑起朝堂和周通令的齟齬,要當個漁翁好得利。小娃娃呀,你想過沒有,如果周通令一不做二不休,撂開膀子他孃的反了算了,到時候冀州該怎麼辦?秦相雍他不是個慫包貨,三句兩句就能把我石某人架到火上烤着,不出兵平亂都不成,那個時候秦相雍就成了漁翁,我石某人和小雞仔就變成一個鷸蚌了。”
是啊,如果周通令索性冒天下之大不韙煩了算了,不求個名正言順,冀州石猛就一定會被推到臺前,穿了盔甲上戰場之後,就半點不由人了。
長亭心漸漸沉下去。
唉,她還是嫩了點兒。
長亭埋下頭緊咬後槽牙,這是十三年,她爲什麼不將陸綽的本事都學全乎了...好好生生當姑娘的時候嬌滴滴地不樂意學,還嫌東嫌西,仗着身份自恃過高,常常學了半罐水然後就開始響叮噹...如今她只是想讓石猛看到她的價值——她除了是一個可以被利用聯姻的女人,還可以成爲他的幫手與盟友...
“不過,小姑娘家想到這碼子事兒已經算不錯了。”
石猛一直很輕鬆,轉頭看向庾氏,“阿宣被縱得連弟子規都背不全,更別提他祖母的說出這麼長的一番話了。”
庾氏點點頭,長喟,“阿嬌着實不算辱沒了陸公的名聲。”
提起陸綽,石猛面色也沉了沉,仰頭問長亭,“那些雜事先放到一邊去,我自有主張。我問你,爲何來找我說這些話?”
長亭頭向下埋了埋,深吸一口氣再擡頭時神色如常,“一塊黃花木,放在鄉野村夫眼前,或許只能是燒火的柴禾,可放在識貨人眼前,就會是價值千金的寶貝。小女是想讓石大人看到小女身上除卻本身所帶有的其他的價值。”
說得很坦白。
石猛捋了捋鬍鬚,看着小姑娘神容堅定的面貌,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長亭摸不清石猛態度,想了想再道,“可小女如今年弱智短,更何況石大人也並不缺幕僚。”長亭看了眼石猛的神色,輕聲道,“可石大人或許還缺了一個盟友。”
陸綽身死,長亭相信陸長英未死,可長英一日不現身,陸家遲早是陸紛當家,理所當然石猛與陸綽達成的君子協定是不可能順利實現的了,故此石猛少了一個盟友,一個極強極強的盟友。
內廂暖意盎然,無風無雪無氣,油燈上的火苗躥得筆挺。
“我的長兄,陸長英,或許還活着。”
長亭緩聲輕言,“如果真如猜測,截殺家父之後,鋪天蓋地的流言就應該出現,可週通令卻捂得死死的。我與阿寧雖是逃亡出來的,可只是姑娘家罷了,沒有威脅亦無從戒備...”
“只有拿不穩究竟殺沒殺乾淨的時候,纔會選擇先瞞下來,好騰出時間金蟬脫殼和全力追殲。”
石猛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他驚詫於陸家長女的機變,一着不行,立馬再變。
他和陸綽交好在先,這個時候若再去搭陸紛的線,顯得他石猛太他媽沒氣節了,連個男人的擔當都談不上,還不如下狠勁兒去找陸長英,找到了陸長英便萬事大吉,嫡長子身份放在那裡,他根本不用使任何的勁兒就能把陸長英扶到陸綽那個位子上去。
至此,他與陸綽達成的共識才算沒落了空。
石猛再看長亭時,眼神便變了,陸家長女爲人機敏且自尊自傲,擅揣度人心,更擅從細微處入手以觀大局,如今想法雖不甚成熟可難得不懼不怕,一直將命運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不是個空殼子...
“我知道了,你和阿寧以至冀州的風聲,最多明日便會傳出去。如果長英夠聰明,一開始就會往冀州跑。”
石猛想了想,大老粗難得婉轉語氣,“不過世事無常,你帶着阿寧碰見嶽老三是巧合也是運氣,長英能不能挺下去,就看他的運氣和毅力了。凡事莫抱太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長亭如何不知這個道理。
“...家父乃周通令所截殺,此已爲板上釘釘。周通令幕後一定有人...”長亭艱難開口,“...小女心中已有人選,還望石大人派遣人手查證相佐。如此,小女方纔能知後路向何處去。”
這是自然。
兩日前一收到書信,石猛便吩咐了下去,一層一層地篩查,奈何幽州內城如鐵桶水潑不進,他只好轉換方向,徹查來近半載來往幽州城的過客人馬,心中是有答案的,可這個答案不免讓他爲陸綽扼腕嘆息,便硬着脊背一定要查下去。
他希望自己的猜測被推翻,可現在看來,這個希望很難實現了。
石猛沒有推辭地點頭應下,“...若有進展,自然是要告知小娃娃的。”
長亭便就此起身,頷首致禮告辭。
庾氏擡步去送,長亭將邁出一步,卻又收了回來,扭過頭來語聲平靜地陳述事實,“...晨間進城前,有一列人馬前來送衣相迎,打了石大人的旗號送給小女一件左衽花色外袍。石大人與家父是交換信物,互成誠友的關係,小女以爲石大人是絕不會以此來侮毀小女。”
說罷,長亭便又辭了庾氏,推門外行。
待長亭一走,石猛一個巴掌拍到了木案上,面色鐵青地怒喝一聲,“他祖母的個蠢貨!陸家這個小娃娃看起來軟軟柔柔的,他孃的其實骨子裡傲着呢!平白無故丟老子的人,還衝上去得罪人!他腦子被豬吃了啊!?”
庾氏心裡明白石猛這是在罵誰,喚身坐下,並沒搭腔。
石猛恨鐵不成鋼,蒲扇大的巴掌再拍到木桌上,茶水濺出來一兩滴,心頭忍了忍,卻偏頭揚聲喚來副將,一五一十地細細交待下去,再讓人給次子石闊帶了話兒,等拉拉雜雜一堆事交待完畢,這才躺在暖榻上長嘆了一聲。
庾氏心疼,“彆氣了,又傷身又傷心。這早做晚做都是做,何必頂在氣頭上去交待這些事兒呢?”
石猛輕握住庾氏手腕,想起陸綽來,再一聲大嘆,“...我怕我像陸綽那樣早死。江山還沒打穩固,我們的阿閔會坐不穩啊。”
庾氏想勸又不知從何勸起,反手握了握石猛的手。
第二日大早,衆人啓程向弈城去,連石二爺石闊也從冀南大赦回冀北,嶽番偷偷告訴長亭這都是她和阿寧的功效,長亭笑了笑就當那夜最後的那句告狀是回賣了石二爺一個好。
到第四天將至弈城,晴天霹靂的消息就下來了。
自京都至幽州的御使在出城途中遭截殺,地段是正好出了內城,可還在周通令轄區的柏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過五日,自豫州平成的來信到了。
長亭與長寧的祖母,真定大長公主決定親至冀州來接人。R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