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節,一夕良夜。算是初春,冬走的不遠,風還清寒。謝憐扛着一隻大袋子,慢慢走在路邊,臉色被風吹得微微酡紅。
袋子裡裝的是他剛收來的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知有沒有用。反正有用沒用,今後也只能靠這個爲生了。
不一會兒,他路過了街邊一個攤子。攤子叫
“賀記小食”,賣些小吃,似乎是老闆一家三口坐在一張靠裡的小桌上,一名身形苗條、頗有姿色的女郎穿行在桌子裡忙活,老闆喊她別忙了過去坐下她也不聽,只道
“就來”,聲如黃鶯。其餘桌子三兩兩坐着些客人,不過看來都只是衝那妙齡少女來的,隨便坐坐聊聊,不一會兒就回家了。
畢竟,今日是上元節。攤子前支着一個小鍋,鍋裡白花花、圓溜溜、熱騰騰滾着的一窩小東西讓他放緩了腳步。
謝憐心道:“元宵啊。”他小時候,每逢上元佳節,仙樂國主和王后都會和他一起吃一頓元宵。
謝憐十分挑食,不喜元宵,名廚御製的上好小點盛在金碗玉盞裡給他端上來他也不喜,嫌棄太甜,吃得牙癢癢,這個餡的不吃,那個餡的也不吃,囫圇兩口了事。
後來長大一點,自己跑到太蒼山上修煉,元宵節時回時不回,算來也沒吃幾頓。
現在想想,他居然一點兒也不記得,元宵這種東西,究竟是什麼味道了。
謝憐謹慎地在攤子旁瞄了幾眼,又謹慎地把那隻難看的大袋子從肩頭放下來,最後,謹慎地邁了進去。
他取下了斗笠,拿在手裡道:“老闆,麻煩來一碗元宵吧。您這兒有嗎?”那老闆頗有些年歲了,看他一眼,還沒答話,那苗條女郎笑着應道:“有,您先進來坐吧!”這就起來忙活準備了。
謝憐坐了,但見那老闆搖了搖頭,感到奇怪,心想是不是自己身上哪裡髒了人家不喜,特地低頭看看衣服袖子,確定並不髒,稍稍安心,問道:“怎麼了嗎?”他心想如果老闆不喜歡他把那個袋子拿進來,他就把袋子放到外面好了。
老闆卻又看他一眼,搖頭道:“慘。真慘。”謝憐道:“啊?您說什麼?”老闆道:“大元宵節的一個人天寒地凍在外面的攤子上吃元宵,也太慘了吧。”
“……”謝憐道,
“您不能這樣吧。還做不做生意了……”老闆不跟他說話,拿碗去了。坐了一會兒,謝憐感覺四周有人在打量他。
或者說,在打量他和他旁邊那個異常突兀的大袋子。老闆的女兒也偷偷摸摸過來,蹲在地上用手指戳那個袋子,似乎很好奇裡面鼓囊囊是什麼,被母親叫了好幾聲纔回去。
謝憐這個時候還沒有修煉出日後那種刀槍不入的厚臉皮,忍不住用腳把那隻大袋子往桌面下踢了踢,想把它塞到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可惜,這攤子小,桌椅板凳也小,根本藏不住東西。謝憐只好不斷輕咳,儘量讓自己無視旁人的目光。
會習慣的。沒什麼大不了。忽然,他想起一事,趕緊把手伸到胸口裡掏了掏,臉色忽變,心道:“這下更慘了!不光大元宵節的一個人天寒地凍在外面的攤子上吃元宵,錢還不夠呢!!!”原本他想趕緊溜了的,偏偏這時候,那老闆端着一隻大瓷碗過來了,放到桌上,道:“五個錢。”
“……”謝憐感覺微微窒息,道:“呃……我……”他咳了好幾聲,拳頭抵在嘴前,聽那老闆道:“是不是沒有啊?”謝憐正準備硬着頭皮站起來滾蛋,卻見一隻大瓷碗
“砰”的放到面前桌上。他一愣,就聽那老闆道:“算了,看你這麼慘,送你一碗好了。吃完了我也要收攤了,趕緊回去吧。今天是元宵,要團團圓圓纔是!”
“……”謝憐又坐了回去,雖然心中在說,其實吃完了這一碗元宵他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但還是小聲道:“謝謝。”那老闆放下碗就回去了。
攤子前面那一小鍋剩下的元宵被他端到小桌上。那小女孩兒歪着頭咬着勺子道:“哥哥什麼時候回來啊?我想等他回來再吃。”老闆也道:“太遲了,元宵節還回來這麼晚,真是不像話!”那婦人道:“他也辛苦嘛,很快就回了,待會兒你不要罵他。妙兒,妙兒不要再忙了,老是讓你過來幫忙,真的過意不去,過來一起吃吧。”那妙齡女郎道:“不忙的!”最後收拾了一張桌子,也過去坐下和他們一起分元宵了。
四個人似乎在等家裡另一個人回來團聚,有說有笑的。謝憐看着他們,端起自己那一碗,勺子舀了一顆送進嘴裡,喝了一口甜湯。
但仍舊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哥哥,哥哥?”謝憐這纔回過神來,花城正在一旁凝視着他。紅衣襯得花城眉目越發明豔,燈火給他白皙到無生氣的臉龐鍍了一層柔色。
謝憐看得微微恍了神,道:“什麼?”花城道:“哥哥累了嗎?還是走不動了?”謝憐隨意點點頭,花城道:“對不起。昨晚是我過分了。”過了一會兒,謝憐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意思,連忙擺手道:“……說什麼呢,根本不是這種事!完全沒關係!”花城挑起一邊眉,道:“是嗎?那樣都完全沒關係的話,意思是,我昨天並不是太過分了?所以我可以……?”
“……”謝憐忽然想起,這裡還是在鬼市大街上呢,驚醒一掃,果然,不知何時,四面八方擠滿了一大堆歪瓜裂棗奇形怪狀的玩意兒,耳朵長的豎耳朵,耳朵短的伸脖子,幾乎個個把眼睛睜得銅鈴大,往死裡盯着他們瞅,被震驚到都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最終,道:“三郎啊!”花城微微一笑,負手道:“好吧,好吧。我的錯,不說了。”謝憐也早把目光從街邊的元宵妖怪攤子上收回來了。
鬼市大街兩側,掛滿了紅彤彤的花燈,花燈上寫滿了謎,衆鬼嚷嚷道:“猜燈謎!猜燈謎!猜中有獎!重重有獎!!!”花城對謝憐道:“哥哥,試試嗎?有獎呢。”謝憐走了上去,道:“試試?”衆鬼都激動起來,相互推搡:“噓!噓!大伯公要猜燈謎了!大伯公要猜燈謎了!!!”
“……”這鋪天蓋地的,喊得彷彿他要跳大神了一般,謝憐啼笑皆非,正想隨便挑一個,卻立即便有一根不知從哪兒伸出來的觸手殷勤地送上了一盞花燈,道:“您請!您請!”對謝憐而言,哪個都一樣。
於是他便接了燈,看了一眼。謎面是四個字:“找到白頭。”謝憐想都不想,道:“‘我’。”花城拍了拍手,讚道:“哥哥,厲害。”衆鬼也跟他一起掌聲雷動,鬼哭狼嚎,還有黑漆漆的不明物體在空中翻跟斗喝彩,未免太過浮誇。
謝憐汗顏,道:“其實,這個……真的很簡單啊。”那根觸手又送過來第二盞燈,道:“您請!您請!”謝憐接了燈,這一次,謎面是
“春節一日。”同樣是想都不想,謝憐道出了答案,道:“‘夫’。”花城又要舉手撫掌,謝憐道:“不用啦,這個也很簡單。”花城笑眯眯地道:“是嗎?可是,我是真心覺得哥哥厲害呢。”謝憐心道:“哪裡哪裡。要是你親自在花燈上題謎面,我還解開了,那纔是厲害呢……”這時,觸手又送了第三盞燈,唱道:“您請!您請!”謝憐結果一看,眉頭微微一凝。
四周也道:“譁!這次的難了!”謝憐點了點頭。果然,這一次的謎面不能一眼就看穿謎底了:“含羞低頭表傾心。”不過,也不算太難。
少頃,謝憐道:“‘含羞’意爲含羞草,取草部;低頭,取低字之頭部;‘表傾心’,取‘傾’字之中心部。三部合起來,就是……‘花’。謎底是花。”說完他就捂住了耳朵。
果然,他一報出謎底,四周又開始羣魔亂舞,毫無底線地胡吹亂捧,浮誇至極,令人肉麻。
花城笑吟吟地望着他,道:“哥哥,這次,是真厲害。”那根觸手又舉着燈悄悄探了過來,謝憐也笑吟吟地道:“還有更厲害的。這一次,我不看謎面就能猜到謎底了,你信不信。”花城睜大了眼,道:“哦,是嗎,哥哥居然還有此絕技?”謝憐接了燈,道:“當然,我猜,這次謎底是‘城’。花城的城,對嗎?”舉燈一看,果然,
“干戈一動南方定”。謝憐道:“干戈一動,倒戈,倒爲‘土’;‘戈’保留;‘南方定’,取‘方’字南部,定於‘土’‘戈’中心,爲‘城’。這應該最難解的一個謎了,可惜……”可惜,被他先猜中了規律。
四個謎底連起來,是什麼?衆鬼被識破,都不敢歡呼了,反倒咳咳起來,紛紛望天。
花城目光緩緩掃過,衆鬼都被嚇破了膽一般,有的鑽進燈裡,有的鑽進地底,紛紛抱頭道:“城主息怒!!!不是我出的主意!!!”
“也不是我嘎!”
“屁咧!明明你贊同得最大聲!!!”花城淡聲道:“滾。”霎時,這條街上的人人鬼鬼瞬間如風捲殘雲,所剩無幾。
謝憐把燈掛回架子上,莞爾道:“回去吧。”二人並肩而行,一起走向千燈觀。
路上,花城一本正經地道:“哥哥,你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真的不是我讓他們這麼幹的。”謝憐笑笑,道:“我知道。你的話,一定不會這麼設謎。”花城道:“哦?那哥哥覺得,我會怎麼設謎?”謝憐不設防地道:“當然是,‘我夫三郎’……”話到這裡,他才發覺
“禍從口出”,連忙住了嘴。然而,已經遲了。花城哈哈笑了起來,道:“哥哥,上當了!漂亮!”
“……狡猾,狡猾……”恰在此時,二人回到了千燈觀。一入大殿,謝憐發現,玉臺之上,居然擺着一桌東西。
他一怔,上去一看,那居然是兩碗元宵。他回頭,花城也走了上來,道:“剛纔哥哥路上看的就是這個吧。”謝憐點了點頭。
花城道:“坐下一起吃吧,哥哥。”
“……”謝憐卻沒有坐下,而是忽然一頭撞進了他懷裡,把臉埋在他胸口,摟着花城,緊緊地不鬆手。
花城也反手抱住了他。隔了不知道多少年,他終於又記起了,元宵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