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娘道,“上個月二十日,包下丹園南園的貴女共十三位。除了姚娘子外,尚有勳衛中郎將杜從水的妹妹杜興娘,河南尹董康成之女董枚娘,左監門衛沈中郎的妹妹沈紫嫣,洛陽令韓梓之女韓綿,將作少匠許堂光長女許麗哥,次女許團哥,東都考功司郎中魏子惠之女魏香,刑部侍郎曹耐之女曹美娥,東都劉氏的劉七娘子劉瓊紫,太史令司縝之女司檀等人。”
阿顧顰起眉,問道,“宴上提議擊鼓傳鉤的是什麼麼人?事後又是哪一位貴女提議回丹閣探看姚娘子的?”
葉娘想了想,道,“提議尋個玩樂的是董家的枚娘,提議送姚娘子到丹閣休息的是劉七娘子。許氏姐妹和劉七娘子送姚娘子去了丹閣,隨後返回蒔花臺,與衆位貴女一處玩樂。但之後提議回丹閣探看姚娘子的是杜三娘。卯時一刻,衆女入了丹閣,走在最當前的女子是曹娘子。”
“董枚娘,劉七娘子……”阿顧脣中念着這些個名字,一時間找不到什麼頭緒。擡起頭來,瞧見午後的陽光斜斜的射下來,灑在丹池上,泛出點點金光。丹園花色錦簇,牡丹花色深淺,掩映在亭臺樓閣之中,國色天香。公主從牡丹花叢掩映中的鵝卵石小道上走過來,風姿雍容,揚聲喚道,“留兒,可是怎麼了?”
“阿孃,”阿顧擡起頭來,笑道,“我正在這兒賞牡丹呢!阿孃,這丹池景色可真不錯呢!”
公主溫柔的看了阿顧一眼,擡頭望了望池畔的丹閣,笑着道,“留兒,這池子邊陽光大了些,曬傷了可不好,咱們往那邊去看看吧。”
阿顧微笑應道,“好呀!”
在丹園遊賞了一個上午,阿顧從葉娘處瞭解到丹閣當日事的一些細節,但僅憑此並不足以拼湊當日全部明細,阿顧仔細推敲着,想要撥開籠罩在頭頂的迷霧,卻總覺得似乎缺了幾條關鍵線索,不能窺到事情真相。
從丹園中出來,姜堰恭敬問道,“公主,可是要回宮去了?”
公主笑着道,“不急。今兒一大早出來,也沒有用多少東西,剛剛在園子中賞牡丹的時候不覺的,如今卻覺得有些餓了,你不是說如去重芳樓的糕點不錯麼,咱們便去重芳樓坐坐吧!”
“是。”姜堰應了,青布帷馬車轉向東市方向,很快就到了重芳樓樓下,進了茶樓,公主要了一間雅間,讓姜堰領着跟着出來的侍衛在樓下歇着,自己領着阿顧和朱姑姑、幾個丫頭上了二樓雅間,在雅間中坐下,點了茶羹和糕點後,方望着阿顧,似笑非笑問道,“留兒,你在丹閣下和那葉娘說了些什麼呀?”
阿顧陡然一驚,望着公主訕訕道,“阿孃,你都看出來了啊?”
公主持着調羹攪了攪手邊的茶羹,笑着道,“留兒,你要知道,你是我千辛萬苦盼着找回來的女兒,如今既在我身邊,我對你的事情自是在意十分。你身上發生的事情,我哪裡有不知道的?好了,說說吧,你對姚娘子的事情這麼上心?”
阿顧怔了一怔,心中驀然浮現一股感動。這世間最深沉的愛,就是母親對於自己子女的愛。也許,只有擁有這樣沛然的愛,纔會用溫柔的目光時刻注視着孩子,關注着女兒身上發生的點滴事項,哪怕發生一點小變動都能夠很快察覺吧?
她低頭沉默片刻,忽的想通了一個道理!自己過了好些年的孤苦日子,已經習慣於將所有事情放在心上,自己獨自解決,但是這個世上,確實有些事情是超出自己能力範圍內的。自己的年紀還小,能力有限,阿孃是這個世上自己最親對自己最疼愛的人,她對自己沉甸甸的母愛,自己能夠全心全意的感覺到,既然如此,爲什麼不試着將一些事情放下,託付給阿孃,讓阿孃來幫助自己呢?
“阿孃,”她既然想通了,便索性開口述說道,“一個月前,我曾在東洲見過姚娘子一面,那時候姚娘子邀請我參加丹園聚會,那一天姚娘子笑的特別開心,整個人明媚鮮豔像一朵盛開的鮮花似的。可是後來,丹園事後,再在宮中見到姚姐姐,姚姐姐就變的很憔悴,和從前簡直是兩個人一樣……這其中的轉變必有因由,我想查查看當日丹閣事變究竟有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一個小孩子家家,打探這些事情做什麼?”公主皺起眉頭。
“話不能這麼說,”阿顧急急否認,支起身子努力爭取公主支持,“阿孃,你也知道,我是從湖州鄉下回宮的,對這些大周貴女之間需要熟識的事情都不大懂。可是我想,等到日後我回了長安,也是得不時參加各家宴飲的。這些宴會上常有着這樣那樣的勾當,我若是不多長點心眼,也像姚姐姐一樣被人算計了,那可怎生辦呢?太妃教導過我一個道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所以我要弄清楚姚姐姐這件事裡頭的勾當,以後警醒着些,總是沒有錯的!”
公主怔了怔,猶豫道,“你說的,似乎也有些道理!”
“是吧是吧,”阿顧見得有門兒,頓時高興起來,投到阿孃懷中拉扯着公主的袖子,撒嬌道,“阿孃,你就幫幫我吧!”
“好啦,好啦,”公主被阿顧拉扯的頭暈,忙止住了阿顧,面上泛起淡淡的笑意,伸手颳了刮阿顧的鼻子,“你呀!……好吧,這事你就不必管了,我自然會命人去查的。”
阿顧知道阿孃這便是答應了,面上露出歡喜之色,投到阿孃懷中,“我阿孃最好了!”
“對了,阿孃,”阿顧從公主懷裡擡起頭來,略略有些心虛道,“之前,我爲了問那葉娘話,答應了她爲丹園向你說一聲情來着……”
“你真是個小鬼靈精,”公主又好氣又好笑,道,“這事不用你操心,魏國公並不是張揚跋扈的性子,如今只是在氣頭上,難免多發作一些,只要最終查明丹園確實無涉,早晚會放手的。”再說了,
她眯了眯眼睛。
她今日登丹園門賞牡丹,雖說是爲了滿足阿顧的願望,但既然姿態擺出來,落在外人眼中,就有了維護丹園的意思,魏國公府看着她的面子,怕很快也會放過丹園了!
阿顧既然將心中事向公主托出,雖然此時還沒有解決,這樁心事卻是暫且放下了,開始有心思品嚐起茶肆的美味起來,“這蟹黃糕的口味倒真是不錯,”她仔細嚐了一個,讚道,“阿孃你也嘗一個看看。”
“慢點兒,”公主照看着女兒,看着女兒歡愉的神情,心中一片熨帖,“若是喜歡,日後常讓人來買。”轉身吩咐朱姑姑,“姑姑,送幾籠子蟹黃糕到下頭,讓護送我們的侍衛也嚐嚐。”
“哎,”朱姑姑應了,笑着道,“公主對姜郎將他們真是和氣。”
“這不過是小事,”公主脣角微微翹起,“聽說姜郎將身手出色,有膽有謀,讓他來保護我這個勢力孤單的公主,着實是大材小用了。我能多多補貼他們,就多補貼他們一些。”
朱姑姑便出了門去,過了一會兒,姜堰上來向公主謝恩,進的雅間向着公主拱手爲禮道,“臣代表侍衛們多謝公主賞賜。”
這位精幹的羽林郎將大約三十餘歲年紀,面容看起來方正從容,對於丹陽公主態度十分尊敬。公主點了點頭致意道,“姜郎將着實客氣了!”姜堰擡頭望着公主,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她已經轉過頭去,照料愛女,“留兒,再要一塊蟹黃糕麼?”
“阿孃,”坐在公主手邊的那位綠衣小娘子擡起頭來,笑着道,“蟹黃糕我已經吃夠啦,您再給我盛一盞茶羹吧。”
他便閉了嘴,退了出去。
茶羹滋味濃稠,阿顧用的多了,朱姑姑和碧桐服侍着她解了手,從小室出來,午後的洛陽城十分熱鬧,陽光透過窗子射進來,帶着暖融融的溫度。阿顧沐浴在陽光下,望着樓下東市大街上的車水馬龍,只覺心中一片愉悅。
“小娘子,”朱姑姑勸道,“咱們回屋吧!”
阿顧點了點頭,“好。”
碧桐推着輪輿轉向,輪子滑過長長的走廊,寂靜悄無聲息。
“魏叔叔,我可是爲你做事,你可不能不管我啊!”盡頭處一間雅間裡忽的傳來男子高昂的叫喚聲。阿顧吃了一驚,這茶肆二樓雅間彼此以牆壁相隔,在室中正常說話,外頭本是應該聽不到的。只是剛剛那位男子陡然將聲音提的老高,這才透了出來,落入經過長廊的阿顧主僕耳中。
“閉嘴,彭六。”那位魏叔叔開口怒斥道,“你不要命了麼?”
窺聽旁人*之事總是不好,阿顧轉頭看了朱姑姑一眼,朱姑姑會意,推着阿顧快步走開,經過這間雅間門扇的時候,正聽得門扇中傳來最初那位年輕男子的聲音,“魏叔叔何必這麼小心?”彭六郎的聲音充滿憊懶無賴之意,較諸最初那一高聲嗓子放低下來,卻依舊能夠清晰辨認,“你交給我的差事我雖是沒有辦好,但那姚家小娘子最後也沒得好呀!”
阿顧聽得男子話語中姚小娘子字樣,不由凜然一驚。和朱姑姑對視一眼。
“彭六郎,”室中的魏叔叔頓了片刻,方重新開口,聲音中帶着一絲隱忍,“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咱們乾的事情若是被聖人和魏國公知道了,咱們可都活不了了!”
“叔父說笑了,如今,那李三郎已經頂去了一切罪名,如何還會有人想起咱們來?”彭六郎笑意猖狷。阿顧貼着門扇,只聽得屋子裡那彭六郎怪聲怪氣道,“我是瞧着風頭過了,才溜回東都來找叔叔您要賬的。如今吶,魏國公的女婿眼看着我已是沒有份了,若是您答應給我的一千貫錢還賴掉了,”他坐在室中榻上,搖搖擺擺着自己的右腳尖,
“我可不知道我會在世人面前說出些什麼來哦!”
魏姓男子看着面前的無賴青年,恨的胸中一口血都要吐出來,勉強按捺住了,強迫自己按捺住心緒耐心問道,“彭六,這些事情待會再說,你這些日子走的遠了,當日丹園中發生的事情我一直弄不明白,也想好好問問你。當日明明一切都爲你安排好了,丹閣已經清空,我的人手也將一路的人引走了,一切都備好了,只等你最後拿下那姚良女,怎麼到最後,被發現在丹閣裡的居然是李家的三郎?”
“砰”的一聲,似乎是杯盞砸到地上破裂的聲音,彭六郎憤懣至極,怨毒道,“說起這個我就來氣。我明明按着算好的時辰從席上辭出來,就近趕去丹閣,轉過池子的時候忽然後腦勺一痛,就被人給打暈了,等我醒過來的時候,丹閣那邊的事情已經是鬧開了!我瞧着不對,就趕緊偷偷摸摸的溜走躲風頭了。”彭六郎說着,忽然橫睨魏姓男子,狐疑道,“我說,魏叔叔,這不是你故意安排耍我的吧!”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魏叔叔一甩袖子,怫然不悅指責道,“這種事情可是秘事,能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一個人知道,我怎麼會做這種蠢事?”他想着當日經過不由扼腕。自己既然敢做下這樣大的事情,自然是將前後環節盡力安排周密的。當日在丹閣外也不是沒有留人,只是那人並不識得彭六郎,遠遠的看着一個青年男子進了丹閣,背影有幾分肖似,便以爲是了,卻沒有想到李代桃僵,竟讓那臨清縣公家的李三撞入——思及此,不由嫌棄的看了彭六一眼,“定是你行事不密,泄露出去,這才便宜了那李三郎。”
雅間中叔侄二人的話語落入阿顧耳中,阿顧越聽越是心驚……
聽到這兒,一些事實已經浮現出水面清晰起來。阿顧早就猜到丹閣之事另有內情,卻沒有料到這內情竟以這種巧合的方式揭露在自己面前。雅間中的魏姓男子設計了當日丹園之事,製造了姚良女歇息的丹閣中空無一人的局面,本打算遣這位彭六郎闖入丹閣壞了姚良女的名聲,卻不知道怎麼的,彭六郎在半路上中途被人打暈,最終出現在丹閣中的,竟是另一個人李朔李三郎。
雅間中頓了一會兒,魏姓男子開口道,“……這件事情你雖沒有辦好,但終究是出了力,看在你又遭了這回無妄之災的份上,一千貫是不可能了,這兒有一百貫,我給你,你拿了之後,便立即走的遠遠的,當從沒有見過我,我也不曾吩咐過你什麼事情,日後相遇互不相識,可知道了?”
彭六郎一把奪過男子手中的銀錢,面上露出一絲喜色,嘟囔道,“一百貫就一百貫吧,總比沒有強。”他朗聲道,“魏叔叔,小侄這就去了!”
外間,阿顧主僕聽到此處,忙匆匆避讓開。雅間房門從內拉開,彭六郎將裝着銀錢的褡褳往空中一拋,回頭笑道,“魏叔叔,下回若還有這樣的好事情,一定要記得叫我。魏國公的女婿,聖人的表妹夫,這個身份,我喜歡,哈哈哈!”廊上傳來一陣踏踏腳步聲,徑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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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姓男子站在房間正中一會兒,望着彭六郎離去的方向,輕聲道,“蠢貨。這錢只怕你有命拿,沒命享。”過了片刻,方又輕聲道,“事情雖然出了差錯,好在,姚良女終究還是去了,也算是能夠對那位大娘子交差了!”
他將手負在背後,在長廊口左右張望了片刻,見了長廊中輪輿留下的兩道痕跡,眼角微微一眯。
茶樓夥計端着托盤上來,瞧見了魏子南,眼前一亮,熱情喚道,“喲,魏郎君,您這可是要走了?”
“是啊,”魏子南笑道,“茶喝完了,可不是要走了麼。”袖手給了夥計幾十個銅板,問道,“夥計,今兒你們茶肆生意如何?”
夥計接了銀錢,眼睛中閃過歡喜笑意,殷勤笑道,“如今不是正食的點,能有什麼生意?偌大一個二樓,除了您惠顧外,只那邊有一個婦人帶着個女兒過來飲茶,那位小娘子生的十分端正,只是坐着個輪輿,瞧着一雙腿不大得勁兒,哎,”搖了搖頭,“着實是可惜了喲!”
“是啊,”魏子南沉靜片刻,點頭應和道,“真是可惜了!”
他走到長廊盡頭窗前,見着一輛青布帷馬車從重芳樓中駛出,其後跟着幾個護持“家丁”,重重的簾子遮住車廂內的動靜,目光微微一暗,露出狠戾之意來。
“留兒,你怎麼那麼大膽子?”馬車在洛陽大道上急急前行,向着宮門方向而去,車廂中,公主瞪着阿顧,面上帶着一絲怒色,“那種事情也是你一個小娘子應該去聽的?”
“阿孃,”阿顧自知理虧,聲音軟糯,討好的看着公主,辯解道,“我只是不小心路過,偶爾聽了一耳朵而已。再說了,”嘟囔着低低道,“這不是沒被人發現麼?”
公主瞧着她的模樣險些被她氣笑了,“哼哼,若是被人發現就遲了!”
“阿孃愛開玩笑,”阿顧不以爲意,笑嘻嘻道,“這東都之中,有幾個有膽子敢對您這位大長公主動手呀?”
公主雖自己也是這麼覺得,看着愛女如花一樣嬌嫩的容顏,心中有些想笑,卻覺得不能讓她得意了,憋住了肅着臉訓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說不得,就有些渾人蠢貨呢?”
太陽在西天懸着,如同雞子一樣渾圓,馬車過了人聲繁華的洛陽鬧市,轉入一條清淨小道,一行黑衣蒙面人埋伏在街道兩側的民居中,忽從街旁躍出,長劍直指馬車中人。青布帷馬車的拉馬受了驚嚇,揚蹄嘶聲,扯着馬車像瘋了一樣的在街頭奔跑。羽林郎將姜堰急急抽出腰中長劍,一劍斬斷拉着車廂的榬繩,馬兒揚着蹄子長嘶,沿着洛陽長路一路向前瘋馳,留下的車廂受了慣力,在道中轉了小半圈,橫亙在洛陽大街上。
姜堰揚聲喝道,“保護公主和小娘子。”侍衛們紛紛拔出刀劍,與黑衣刺客交上了鋒,刀劍往來,一時之間不分上下。
箇中一名黑衣人奮力衝開了侍衛擋劫,捱到車廂旁,一劍刺入簾子,公主抱住女兒避讓開去。刺客面巾下的面容露出猙獰笑意,第二劍接着吐出,像毒蛇的信子,刺向公主母女。阿顧在公主懷中睜開眼睛,看見面前一片雪亮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