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章 下弦月,川江夜 1
月靈風趕到孤落客棧時已是午夜子時,客棧開着,卻沒有人,月靈風進入客棧自拿了一罈酒,徑直上到七樓——他不用叫房間,因爲七樓的房間沒有人時一律敞開,何況現在中秋已過了四五日——整個孤落客棧除了在月圓之夜左近有客人往來,別的時間極少有客來此,來也未必留宿。
月靈風進入一個房間,穿窗而出,飛上樓頂。
一輪半月孤零零地懸在渺孤峰上空,有云,也有風,半月不時被飛動的雲遮住,時隱時現,竟似有心事又不知作何言語。
“靈風?”川江夜獨坐樓頂,冷清無言,有一罈酒,兩隻酒杯,他沒料到月靈風會在這個時候出現,見到有人上來,看過去卻是月靈風,不免有些意外,卻也即刻歡愉起來。
“川兄。”月靈風快抄幾步,來到川江夜旁邊,坐下,接過川江夜已經斟滿酒的另一隻酒杯,笑道,“這本是留給洛白衣的酒吧?”
月靈風第一次見到川江夜備了兩隻酒杯,欣喜之餘不曾深思,竟被川江夜糊弄過去,此時又見川江夜如此,已識破玄機。
川江夜點點頭,卻又道,“不過你來了,就是你的。”
月靈風一笑,將酒飲去,“那他來了豈不是很可憐?”
川江夜道,“我是個商人,他失約了,我不能幹等着他做賠本買賣。”
月靈風哈哈一笑,道,“那我們做個雙贏的好買賣!”
川江夜很感興趣,“是什麼雙贏的買賣?”
“我告訴你洛白衣爲什麼失約,”月靈風道,“你告訴我你所知道的。”
“成交!”
“中秋夜是不是沒有劍舞?”
“是。”川江夜不計較月靈風先得利,爽快回答,卻見月靈風神色稍異,即又笑道,“白衣月舞是白衣的自由,來觀舞是觀舞人的自由,世事卻很奇妙,觀舞的人看了七次八次,就自然而然地認爲白衣在月圓之夜起舞是理所當然的,是承諾,因此白衣沒有按時起舞,衆人便抱怨起來,覺得自己受到了愚弄,卻不曾想過白衣何時曾邀請過他們來觀舞,又何曾承諾過每個月圓之夜必定起舞?何曾說過平時就不舞?但世人總是習慣了把本不該強加給別人的事情強加給別人,一有抗逆,便認爲自己是個受害者——你說,這是不是奇妙的事情?”
月靈風聽了川江夜的這番話不禁拍手叫好,大笑起來。
“不過我此番另有原因。”月靈風道。
“爲了白衣?”
“想必他的行動訊息都跟川兄言及,”月靈風道,“但川兄有所不知,適才我問有沒有劍舞,只是爲了確認中秋之夜到靈飆門挑戰的到底是不是洛白衣。”
“難道你連洛白衣都不認得了?”
“本該認得。”月靈風搖頭嘆道,“但他太過於特別了。”
“怎麼特別?”
月靈風遙遙回思,道,“他的身材、氣質,舉止、聲音,都很像我的二師兄。”
川江夜疑惑。
月靈風猶豫片刻,又道,“二師兄在三年前無故失蹤,至今還未回來。”
“二公子無故失蹤,更三年有餘?“川江夜更是疑惑,“江湖人卻不知?”
“是。”月靈風低沉下來,“連同大師兄…靈飆門封鎖了消息。”
川江夜卻更奇了,“傳聞大公子智力劍法並稱‘智利無雙’,二公子也是極天才的人物,他們會無故失蹤,這倒真是蹊蹺得令人難以置信。”
“我也難以置信。”月靈風不甘道。
“所以此次你是來確認白衣是不是二公子?”
“不全是。”
“不全是?”
“我當時就猜他不是二師兄,又不敢肯定,或者不如說是抱有微末的希望。”月靈風言語之間頗爲自嘲,川江夜怎不知月靈風傷懷,舉杯祝飲,月靈風便飲下一杯,即又沉鬱道,“我是來找回無心師妹的。”
“找回你的師妹?“川江夜大爲疑惑,“此話又怎講?”
“哈,”月靈風悽然一笑,“我是在川兄口中得知洛白衣的一些情況,才猜測他不是二師兄。”
月靈風一頓,又慘然道,“無心師妹卻抱定他就是二師兄無疑。”
月靈風將事情始末告訴川江夜。
“依你之言,白衣與二公子長得極似?”
“這我倒是不敢肯定。”月靈風道,“當時月色朗然,但畢竟不如白天。若說洛白衣和二師兄長得有幾分相似,卻是完全沒錯的。”
“竟有這種事?”川江夜似在遐思。
月靈風忽然道,“我現在就上去要回師妹。”
川江夜卻拉住月靈風,道,“不必急,洛姑娘不在上面。”
“不在上面?”月靈風急道,“那在哪裡?”
“他們還未回來。”川江夜道。
“還未回來?”月靈風如何相信,“這怎麼可能?!洛白衣和無心師妹的輕功都在我之上,況且洛白衣應該是急着趕回來纔是,他並不想隱瞞…”
“啊!”月靈風突然驚呼一聲,不禁一陣激動,“難道無心師妹在路上出了什麼事?啊,不妙!那晚師妹傷心過度,若是有個萬一,我…”
川江夜看着月靈風爲心愛的人擔憂,恍惚卻是看着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故,連忙安慰道,“靈風,你不必着急,白衣是個可以相信的人。有他在,我想洛姑娘不會有事。”
月靈風不語。
“走!”川江夜索性拉起月靈風道,“我們到峰上去,等着他們回來。”
月靈風點頭,隨川江夜翩然飛上渺孤峰。
渺孤峰上並不太寬闊,但已經足夠了,洛白衣住處的燈亮着。
“這些青油燈是我點的。”川江夜笑了笑,解釋道,“白衣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已不在孤峰上。”
“川兄跟洛白衣關係果真非同一般。”
川江夜不答這話,卻笑了兩聲道,“中秋夜我就在這上面,聽着對面孤落客棧失望的人羣謾罵喧囂,倒也真有意思。”
月靈風也笑了起來。
兩人飲盡了兩壇酒,便去取了洛白衣的酒來,對坐在舞劍臺旁邊的一個石桌旁,一邊賞月,一邊暢談。
“對了,”月靈風想起一事,惑道,“洛白衣爲什麼會找上我師父?難道是爲了證明自己是天下第一?”
“白衣何須證明?況且依他個性,”川江夜轉而問月靈風,“也是依你個性,你會去爭什麼天下第一麼?”
月靈風一愣,又一笑,回道,“自然不會。”月靈風笑容忽又變苦,兀自又道,“現在我只想跟大師兄和二師兄認真比一次劍。”
川江夜不語。
“那他爲什麼要挑戰師父?”
“他想阻止。”川江夜不想瞞着月靈風,卻又不知如何對月靈風言及。
“阻止?阻止什麼?”月靈風疑惑道,“難道師父有什麼…絕對不可能!”
“靈風…”川江夜猶豫着,竟也一嘆,“此事說來話長。”
“但說無妨。”
話雖如此,川江夜卻見月靈風心情糾結,猶豫許久才皺了皺眉頭道,“好,不過在說之前,我希望你先答應認真聽。”
“我答應你。”月靈風不知在想什麼,脫口答應。
川江夜便從三年前六大門派爲對付在六年前出現在雲天一隅的劍魔一事說起,“當年劍魔扣押了白衣,一人獨佔雲天一隅,迫於劍魔之威,正邪兩派各自退出雲天一隅。封刀天下洛掌門雖愛子心切,回到封刀天下卻無計可施。萬般無奈之下,咬牙閉關,修煉封禁在禁窟裡的魔刀血譜——毀天絕地式。洛掌門甫出關便一展絕世刀法風采,你師父等人都知道這便是傳說中的刀法。封刀天下之所以叫封刀天下——並非自詡行世刀法超絕無敵,而是指封禁着魔刀血譜。幾大掌門暗暗驚心,其中緣由,一則怕洛掌門獨大,二則此刀法會使練習者在對上實力相當的高手後因潛藏求勝欲而漸入魔道。你師父等人各自爲尊,又豈肯受制於人?但洛掌門又豈會不知道練此刀法的後果?習得此刀法後,洛掌門約戰劍魔於雲天一隅,這些想必你也都知道。”
月靈風自然知道。
“五大掌門卻在決戰前密謀,欲在兩人決戰至兩敗俱傷後將兩人誅殺,又因知道毀天絕地式乃血脈魔功,旁人無法習得,他們憂懼洛掌門親子洛白衣和洛子歌以及其他血緣者會在洛掌門死後練得刀法尋仇,在不知封刀天下何人可習刀法的情況下…”
“不可能!”月靈風斷然打斷道,“師父不可能做這種事!”
川江夜其時心中痛苦,並不想說破,但見月靈風激動之狀,嘆道,“我將事情說來,你相信與否也不由我,你可要繼續聽下去?”
月靈風眼眶泛溼,長飲了一口酒,點了點頭。
川江夜穩了穩心緒,道,“他們卻不知道洛掌門亦想到刀法邪惡,難容於世,在練成刀法後便將刀譜毀掉了。”
“啊!”
月靈風這一聲摻雜着太複雜的感情。
川江夜苦笑,“而另一邊,劍魔扣押白衣後不知爲何興奮不已,要將劍法傾囊傳授給白衣。白衣雖說嚮往那絕世劍法,但也不屑於拜劍魔爲師練習。劍魔就以扣押相逼,白衣堅持不習,並聲稱能在半年內用自己的刀法打敗劍魔,卻是慘敗。相處半年,白衣已深諳劍魔脾性,知道若不習劍法或將再也見不到親人,於是棄刀學劍,白衣隨後用了兩年時間把劍魔劍法全部學去。在此期間,劍魔告訴白衣魔劍應該是與某種刀法貫通,卻無從得到刀譜練習。他相信會找到一個命中的人,因此除了自己的佩劍,劍魔還隨身帶着一把似刀非刀又劍似非劍的兵器,他將兵器贈予白衣。”
“洛掌門約戰,卻不知劍魔在白衣習得劍法之後已有意放人。劍魔本以爲洛掌門不值一提,不料洛掌門進入雲天一隅,劍魔竟共鳴到刀的氣息,方纔拋掉輕視,癲狂也似聲聲念着‘好徒弟,你果是命中的人’,即要一試絕世刀法。白衣雖也感躁動,卻一頭霧水,未諳緣故。劍魔出戰前囑咐白衣只許觀戰,導致洛掌門誤以爲白衣還受控制,洛掌門越戰越狂,已不能自控,但在絕世刀法面前,劍魔也無迴旋之地。白衣更是在情況有變時難以抉擇,助父親,師父必死無疑,助師父,父親已然癲狂,怎能接受親子的‘背叛’?劍魔彼時只望白衣原地觀戰,白衣也真沒有妄動。兩人戰至黃昏,劍魔身心俱疲,僅憑一點意志支撐,洛掌門進入癲狂,不識機體消耗,終招過後,兩人釘立不動,終於‘撲通’一聲同時倒地。白衣知道外面的人覺察到鬥場消失必將衝進來斬殺劍魔,自己雖已習得絕世劍法,但即使能護住師父,怕也無暇爲師父運功療傷,於是當機立斷,將二人帶離了雲天一隅。這也便是後來趕來的衆人找不到三人蹤影的原因…可是,救不了了!”
川江夜忽然痛苦難當,完全不似置身事外之人。
月靈風腦子一片糊熱,並未注意到川江夜情緒劇變。
“所幸在約戰之前,洛子歌突然身染重疾,由叔父洛藍護送到北天觀星海求診於神龍醫者。兇手本欲趕盡殺絕,但沒有誰真的敢進犯北天觀星海——沒有人敢說自己從未受過神龍醫者的恩惠或無須求助於神龍醫者。”
月靈風承認,同時也察覺川江夜有異。
川江夜笑道,“你也該猜出我的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