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氣候多變,很快便是大雪紛飛彤雲壓頂。天地一片黯淡,彷彿夜晚提前降臨。
這種時候沒人還敢在大山裡晃盪,李蒼玉和高栝一起下山回到了村子裡。
村子地處太白山腳下的秦嶺密林深處,背靠絕壁依傍山溪,住了有三十多戶人家,全是獵戶。和大多數的大唐村莊一樣,這裡有男女老少和阡陌田地,有房屋水塘和雞犬相聞。不同的地方在於,這個“村莊”不僅在大唐的地圖上找不到,也沒有官府任命的里正和保甲這些“村官”,進行日常管理。它甚至沒有一個明確的地名,獵人住戶們簡單明瞭的稱它爲“獵園”。
這裡的村民獵戶,曾經都是普通的大唐良民,卻因爲各種不得已的原因背景離鄉,躲進了深山裡來以打獵爲生。這是一羣沒有了“身份”的人,他們自給自足自生自滅,不繳賦稅不服徭役,自然也就享受不到什麼大唐盛世的榮光。
李蒼玉記得,書本中管這些人叫“逃戶”,意思就是不在官府管控之中的黑市人口。逃戶是官府清查與捉拿的對象。一但被捕,輕則罰款並強制譴返原籍,重則判處流放充軍。
兄弟倆頂着大雪跑進獵園的時候,遠遠的就看到了一羣人正湊在堆放柴禾的大戶棚下,彷彿是在閒聊。有三姑六婆也有七叔八伯,氣氛很是熱烈。其中有一個男人身材高大異常健碩,聲音也特別奔放,名符其實的鶴立雞羣。
他就是高栝的父親,李蒼玉的親舅舅,獵人王高玉。
在獵園,高玉擁有的這個“獵人王”的頭銜,已經能夠說明一切問題。他就是這裡至高無上、說一不二的領袖。
有人喊了一聲“那小子回來了”,然後所有人都把眼光投向了李蒼玉。高玉也朝他們走了過來。
李蒼玉心頭一緊,高栝更是叫出聲來,“不好,要捱揍!”
風雪天不入山,這是大山裡的獵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才寫下的鐵律。高玉向來又是一個極爲威嚴的領袖同時還是兄弟倆的家長,想來今天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高玉的步子邁得極大,配上這高大健碩的身形,勢如奔馬。
李蒼玉幾乎感覺到一股有如實質的壓迫感,迎面而來。自己還從來沒有見過有誰,像高玉這樣的氣勢逼人。
“爹……”高栝的聲音都有些瑟瑟發抖。
“阿舅。”
李蒼玉心裡隱隱有些緊張發毛。畢竟自己只是鑽進了別人的皮囊裡,冒名頂替的侵佔了別人的生活。這樣的處境難免讓人有些做賊心虛之感,往往越是熟悉的人越能帶來精神壓力。尤其是舅舅高玉,他那雙犀利而明亮的眼睛裡透出的光芒,總讓李蒼玉有一種如芒在背的不祥之感。
高玉停在了二人身前,高大孔武的身板不苟言笑的國字臉,不怒自威。
意外的是他並沒有劈頭怒斥,只道了一句:“你大哥捕來一頭野豬在正在剝洗,你去幫忙。”
這話顯然是對高栝說的,他口中的“你大哥”就是他的長子高鋒,弱冠年歲已經娶親。
“逮到野豬啦?”處於驚嚇狀態的高栝,立馬撒腿就跑,“爹,我馬上去!”
高玉沒發話,李蒼玉很自覺的沒有開溜。
阿狼從出生起就沒有父親,正是高玉撫養他長大成人實際履行了做爲一名父親的職責,同時他也擁有做爲一名父親的威嚴。李蒼玉沒理由,不對他報以最起碼的尊重。
“你跟我來。”高玉沒有多話,轉身朝獵園旁邊的一座小樹林子裡走去。
李蒼玉默默的跟在他身後走進了林子,踩着積雪七彎八拐的走了有一兩裡遠,兩人在一處孤墳前停下。
墳前有一處簡陋的木碑,但是碑上刻的幾個字,卻是鐵鉤銀劃飛揚凌厲。
——高犀娘之墓。
高犀娘,就是阿狼的親生母親了。
高玉伸手撫摩着木碑,表情嚴肅到冷峻,眼神深邃而複雜,“明日,便是她的受難之日。”
幾乎是下意識的,李蒼玉雙膝跪了下來,磕頭。內心深處,竟然不由自主的涌出無數的懷念與悲傷,似乎眼淚都要不受控制的滴落下來。
磕完頭後,李蒼玉冷不丁的打了個寒顫,彷彿剛纔那一刻是被“鬼上身”了。他不由得暗暗心驚,思忖着,肯定是身體裡還殘留了許多屬於“阿狼”的東西。他的思想、他的記憶包括他的感情,雖支離破碎,但並未消亡!
高玉雙手剪背長久的凝視木碑上的那幾個字,沉默如砥。
李蒼玉也長久的跪着,表面平靜,腦海裡面卻在翻江倒海。彷彿這一刻,兩個人的靈魂正在進行進一步的融合。許多關於母親高犀孃的記憶,正在不斷的復甦。他甚至感覺到自己的肌肉都在隱隱的發生膨脹,彷彿“兩個人”的力氣都在進行疊加。
這種事情,近來發生了許多次。每次都讓李蒼玉有一點很強的聊齋入戲感。
“你起來罷!”高玉總算髮聲了。
李蒼玉站起了身來,看到一個青色的小布包遞到了眼前。
“按照你孃的遺願,這個東西,須在你成丁之時交給你。”高玉說道。
李蒼玉有點意外的伸手接過,打開布包一看,心中頓時……大驚!
這是一塊玉。
一塊比煙盒略小,雕有麒麟花紋的青玉!
李蒼玉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塊玉。那天自己應好友所邀去他家中做客,主要目的就是爲了品鑑這塊品相不凡的古玉。當時,李蒼玉見到這塊古玉感覺特別的奇怪,無論是眼神還是心神都像是被它死死的吸住了一樣,一連數晚夢中所見全都這塊神秘的古玉,以致神思恍惚有如着魔。
終於有一天李蒼玉突然陷入昏迷,甦醒之後居然就變成了大唐的阿狼!
一切毫無邏輯,一切都無法解釋,但這就是事實!
“一塊玉,竟把你嚇成這樣?”
高玉的聲音不慍不火,卻讓李蒼玉渾身打了幾個激靈。
“我只是奇怪,母親怎會有這樣貴重的東西?”李蒼玉儘量讓自己平靜一些,問道,“阿舅知道它的來歷麼?”
高玉搖頭,“這恐怕只有你娘纔會知道。”
李蒼玉拽着那塊玉,心中思緒萬千。
“你想好姓名沒有?”高玉突然問道。
“我聽阿舅的就用國姓。並請阿舅,賜我蒼玉爲表字。”李蒼玉說道,“從今以後,我就以字行於世。”
請長輩賜字,是弱冠之禮的重要程序,一般都由德高望重的長輩來進行。李蒼玉,這是在拐着彎的討好了一下老舅。
“李蒼玉……聽起來,還不錯。”高玉低吟了一聲算是準允,卻話鋒突然一轉,“成丁之後,你就該馬上成親。鄧老六家的姑娘不錯,長得水靈人又勤快還很富態,定是好生養。”
“啊?”李蒼玉猝不及防。心想剛纔他們一羣人聚在柴棚裡,應該就是在商量這件事情了,難怪還有三姑六婆對我指指點點笑哈哈。
“阿舅,這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高玉的聲音凜凜一沉,“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你無父無母,難道我這個孃舅還做不得你的主?”
“阿舅撫養我長大,待我視同己出有如生父,當然做得我的主。”李蒼玉說道,“我只是覺得自己窮困愚昧太過差勁,可別耽誤了人家大好的姑娘。”
“胡說,男兒就該早日成家,方知立業。想當年我十七歲就已經生下了你鋒哥。”高玉明顯是有點不悅了,“適才我與衆人商議,獵園上下一致認定你與鄧家姑娘頗爲相配。你卻在此妄自菲薄扭扭妮妮,成何體統?”
“阿舅……”李蒼玉咬了咬牙,“我可不想窩在這山溝裡過一輩子!”
“你說什麼?”高玉濃眉一擰,聲音也沉肅了幾分。
李蒼玉深吸了一口氣,“阿舅,其實我一直都想到山外去走一走,看一看。趁年輕,或許還能打拼一番有所成就。”
“這與成親,並不衝突。”高玉耐着性子,“成親之後,你只管在外闖蕩經營,家有賢妻殷勤打點。男主外女主內,千古以來皆是如此!”
“阿舅,大丈夫何患無妻?我現在真的一點都不想成親。”李蒼玉說道,“願做鯤鵬飛萬里,不學燕雀戀子巢。還望阿舅體諒成全!”
高玉頓時一臉的錯愕,“這些鬼話,你從哪裡學來?”
李蒼玉訕訕的道:“家裡有幾本書,我娘留下來的……”
高玉信了他纔有鬼。他瞪大了眼睛,很不可思議的看着李蒼玉。
陌生!
這個自己親手撫養長大,向來不肯讀書只知舞刀弄劍、大口吃肉、胸無點墨的阿狼外甥,幾時學會了出口成章、巧舌如簧?
……另外,他不是還偷看過鄧家姑娘洗澡麼?
李蒼玉當然看不到舅舅此刻光怪陸離的內心世界,他只想趁熱打鐵一鼓作氣把婚事給拒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是萬惡的舊社會啊!
“阿舅,強扭的瓜兒怎會甜?詩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伐柯伐柯其則不遠,我覯之子籩豆有踐。確實是鄧家姑娘非我所求,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定是無從談起!”
這種時候,除了口才,還得有演技。
李蒼玉誠意滿滿的撲通跪在了雪地裡,“萬望阿舅,體諒成全!”
“別叫我阿舅!”高玉恨得牙癢癢,“現在你長本事了,你是我舅!你是我親孃舅!我來給你做外甥!”
李蒼玉作痛心疾首狀,“阿舅,你先別生氣。古有云……”
“閉嘴!老子不想再聽你背《詩經》!”
“其實,我家裡還有一本《楚辭》……”
“滾!”
“阿舅息怒,子曰……”
“……我滾!”高玉大步就走。
呵!
咱可是中文系的!
家裡還有四個教書匠!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李蒼玉站起身來,不緊不忙的拍打身上的殘雪,“戲子不可怕,就怕戲子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