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子明亮閃耀, 剔透的如同清晨青草上被晨曦折射出光芒的露珠。
而生活卻又不那麼通透,不論是細枝末節,還是大體籠統, 總覺得有些不爲人知的伏筆。
桃夭趴在窗前的桌子上, 下頜擱在左手手臂上, 右手手裡握着一卷竹簡, 眼神渙散地盯着窗戶外頭的桃花樹, 白色衣衫的衣袖衣角垂到地上。
想起來了,是那雙眼睛——玩味着痞痞地,涎皮賴臉, 肆無忌憚地盯着自己。
眼角眉梢都在笑,那麼熟悉的漆眉長睫, 卻因爲眉目間少了的溫和變得陌生。
他一步步朝自己走來, 穿過排列整齊的剛剛從凡間歷練回來的小仙們, 在桃夭面前站定。
“做我的徒兒。”他嘴角噙着胸有成竹的得意。
桃夭擡頭凌厲地剜了他一眼。
憑什麼!憑什麼我要做你徒兒!
桃夭動動嘴脣,卻未發一字。他不過是個天宮裡可有可無的小神仙, 沒能在仙劍大賽中爭得前茅。是沒有資格選師傅的,只能被人挑。
他豈不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他到底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
所以他笑了,昂起下顎,直視他面前的帝子。
欣然接過他手裡的玉佩。
等真正握在手裡, 摩挲着, 低頭一看, 才發現是朵玉雕桃花, 棱棱角角, 刺痛指腹。
灼華嘴角的笑從未撤離,似乎“一鼓作氣, 再而衰,三而竭”對他一丁點都不適用。
他兵法是窮兵黷武,攻城略地。
他拿過桃夭手裡的玉佩,替桃夭系在腰帶上。
整個過程桃夭都是木訥的,怔怔呆呆的立在那裡,一動不動的讓灼華替自己繫上玉佩。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擦過灼華白色的肩頭,落在冷着臉的顧陌塵臉上。
“該叫,”灼華揉了揉怔住的桃夭,“師傅了”。
“師……”桃夭看着面前的人,只覺得周身慢慢燃起一股怒火,他努力壓制,閉上眼不去看他,“師傅”。
爲什麼,爲什麼還要糾纏在一起?爲什麼決絕翻臉說分開的是你,如今又想粉飾太平當做什麼都沒發生說來作我師傅!太可笑了吧!
太可笑了!
桃夭睜開眼睛,滿懷恨意地盯着他。
拜師大典完成後,衆仙躬身作揖。
天帝點頭笑笑,手指在椅靠鏤空的龍身上搓了搓。
“遊渙仙官”天帝開口,所有人都向桃夭看來,桃夭疑惑地朝天帝擡了擡下巴,後知後覺又行了個禮。
“十八層地獄”天帝頓住,桃夭心裡咯噔一下,覺得雙腿發軟,心想怎麼這麼快就被發現了,他還沒來得及找好藉口。
“十八層地獄的封印加固得很好,若不是閻王上摺子,本帝還不知道遊渙仙官竟在凡間積了這麼大的功德。”
桃夭雖摸不清頭腦,但聽到是誇自己,心下琢磨了一番,猜到□□,便涎皮賴臉,笑嘻嘻的,也不推諉就居起功來。
餘光看到灼華揶揄地笑,桃夭才斂了幾分臉上的笑。
自那日起,桃夭這個“遊渙”的名號倒是在六界內打的極響——一己之力封印了十八層的古仙,帝子的徒弟。
雖然桃夭並不知道“封印古仙”到底是何事,卻也不敢去打聽,他害怕適得其反,讓人知道他去十八層地獄撈了兩個鬼魂出來。
桃夭覺得左手手臂酸得很,直起身子靠在椅背上,餘光瞄到門口的人影。
桃夭側過頭去看,看見灼華環胸站在門口看他。
“師傅,”桃夭笑,“今天是我自己修習法術的日子,你老怎麼來了?”。
灼華抱着手臂,眼神裡毫不掩飾的憤怒走到桃夭牀前的掛衣架旁。
取下掛在上面的玉佩,冷着臉質問桃夭:“爲何不戴?!”。
“有必要嗎?”桃夭手捧着茶杯,窗口忽然乍起的一股風把窗戶吹得咯吱響。
“聽過師命不可違嗎?!”
“吾師道也,爲之道之所存焉!”桃夭笑着挑釁他。
“是說我配不上作你師傅?!”
“倒是可以教教我薄情寡義!”
灼華氣急敗壞,不由分說就走過去,扛起桃夭就往外走。
穿過天宮何處的曲曲折折的走廊、小橋、花園,一路碰見不少仙奴仙婢。
起初桃夭一個勁的亂彈,手腳並用,朝灼華身上捶去踢去,卻不見灼華鬆一點力,最後實在沒法子,一口咬在他肩頭。
是真的咬,不遺餘力,咬嵌得很深。
灼華只是皺起眉頭,扛桃夭的手更加用力。
桃夭只能妥協,癱軟着掛在他身上。
“你要騎哪匹馬?”灼華摸着面前黑馬的鬃毛,回頭看桃夭。
“我沒說要騎馬。”桃夭蹲下身子,雙手十指扣住,抵在下頜上,沒看灼華一眼。
灼華牽着馬繮繩,望着天邊定定站着,似乎想了很久,回頭淡淡看了一眼桃夭,便躍上馬背,馳騁遠去。
桃夭蹲了很久,直到腿麻了,他才站起身來抖抖雙腳。
偌大的草地,看不到頭,桃夭隱約看到在遠成一條線的遠處,灼華拉馬繮繩的姿勢。
陽光太好,陽光下的灼華也極好。
但這份好終究不是他的。得不到就不要妄想,死心是最好的自我保護。
桃夭踢了踢腳下的草坪,轉身離開了馬場。
他在蓮花池邊遇到的顧陌塵。
青色的獨角獸,在同樣穿着青衣的顧陌塵的肩上蹦蹦跳跳。
逆光裡的剪影,彰顯了黃昏的悠閒韻味。
顧陌塵回過頭來,看到桃夭站在遠處定定看他。
搞得他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低頭,又擡起來,用手撓撓後腦勺。臉頰微微燒紅,在橘紅色的的夕陽下被蓋住了,卻又展現出另一種韻味。
桃夭衝他吐吐舌頭,蹦跳着到了他身旁。
“它會變成人形麼?”桃夭指着獨角獸,專注地看着它,好奇地問。
“它是靈獸,不會變成人。”顧陌塵看着桃夭湊在自己面前的耳朵在柔軟的橘紅色光線下好像也跟融化了,便有些癡迷的入了神,恍惚地回答着。
“可是我的昆炎吶,”桃夭一邊說着一邊去看顧陌塵,正好看到顧陌塵盯着自己一臉癡笑。
神經病!
桃夭在心裡罵到,忽然覺得身上起了層雞皮疙瘩,忙不迭地退了兩三步。
顧陌塵被桃夭的舉動喚醒了神,搖搖頭,一把抓住獨角獸塞進了自己的荷藏。
桃夭看得目瞪口呆:“幸好你的‘小阿莫’彈性好,不然真的很難長到這麼大。”。
顧陌塵沒駁斥桃夭,靦腆的紅着臉笑。
“顧陌塵,你真的變了。”桃夭對一個轉了性的顧陌塵還是沒法適應,作出一臉難以接受的痛苦表情,搖了搖頭,然後把手背在背後,微垂上半身,像個踽踽老者一樣走遠了。
“去哪兒?”顧陌塵追了上去。
“南院去看桃花”
桃夭記得當年南院不過是個荒廢的小桃林,如今竟然長成了密密匝匝的十里桃林。
桃夭扶掉一塊石頭上的枯枝和凋零的花瓣,整個身子都躺上去。
石頭上還留着正午太陽烤灼過的餘溫,倒不灼背也沒有悶悶的溼氣,反而頂舒適的。
桃夭透過密匝匝的粉紅色桃花花瓣去看藍幕蒼穹,心想這便是九重天的好處吧,天幕總是那麼幹淨,沒有一絲雲參雜其中。
顧陌塵站在一旁見桃夭並沒想管他,他就賭氣似得躍上了桃夭頭頂那根粗大的枝椏上。
躺在上面,臉正對着桃夭的臉。
他們對望良久,最後是桃夭閉上雙眼來作結束。
“顧陌塵,你真可惡!”
顧陌塵看着桃夭因爲咬緊牙齒,而讓腮幫子突出棱角。他不明所以的怔住。
追根究底,始作俑者到底是不是顧陌塵並不重要。
不重要當年桃夭因爲中了顧陌塵的誅仙決而與灼華有了三生緣,不重要灼華和自己能不能在一起。
只是我們總想從來龍去脈裡找出破綻,找出導火線,彷彿抓住那一丁點根源,就可以讓心裡平衡一點。
不是我和他故意觸犯天條,我們是迫不得已,中了紅繩劫。
我們其實不想愛,只是一個偶然湊巧罷了。
似乎這樣想想就可以消磨內心的惶惑,可以告訴自己其實和他不過爾爾。
歸根結底,只是想找個藉口,讓錯誤顯得情有可原。
“桃夭,”顧陌塵轉了個身子,讓背貼在樹椏上,枕着手臂,看着被樹枝劃破的藍色蒼穹,“我是不是欺負過你?”。
桃夭內心洶涌的情緒被顧陌塵的語氣緩和了。
他睜開眼看着頭上那個人青色的衣襬在空中飄動,垂着的黑色髮絲被風微微吹散。
“欺負過的,”桃夭用袖子遮住眼睛,“是欺負過的”。
右手的五指開始出現針扎的陣痛,桃夭將五根手指緊緊捏在手心。
“對不起”
“是欺負過的!”那股陣痛越來越劇烈,桃夭越發握緊,手背青經暴起。
他白色的衣衫上開始落上了粉紅色的桃花。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是欺負過的。”。
在來去歸客棧的一個夜晚,阿莫從顧陌塵的荷藏內竄出來,蹦蹦跳跳跑到了桃夭的牀上。
它靠在桃夭的肩胛上。
它告訴了桃夭顧陌塵給他系紅繩的事,它告訴桃夭紅繩劫的懲罰——或五指如針錐,或錐心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