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睡姿極美,卻又透着優雅與高貴,眉間緊蹙,彷彿是被夢魘所纏,睡得有些不安穩。寒風中,深紫色的錦袍紛飛,愈加顯得他穿得單薄,卻無損於他與生俱來的,那令人無法逼視的風華絕代。
顧小六,你真是屬豬的,到哪裡都能睡……
蘇謹心眼中澀澀,有這麼一瞬間,當她看到顧小六安然無恙,她竟忽然很想哭,他活着,他還活着啊,這樣,她就放心了。
“表小姐,那位大人您最好離他遠些。”白朮也察覺到了蘇謹心眼中的異樣,順着她的視線,看到了顧六公子,忙壓低了聲音道,“大小姐自從見了這位大人,便整日魂不守舍,幾乎寸步不離這位大人,府裡都在傳,說這位大人日後極有可能便是大小姐的夫婿。”她從不知道,這世上竟可以有這般俊美如儔的男子,仿若從畫中走出來般似的,他的出現,攪亂了整個林家,府裡的那些丫鬟、姨娘們,哪個不被這位蘇大人的妖冶俊容所迷,只是礙於大小姐在場,不敢靠近罷了。現在,大小姐已經下了令,但凡這位大人出現的地方,決不能有半個女子,否則直接趕出林家。
蘇謹心也聽出了白朮的言下之意,表姐林嫣看上了顧小六,想要將他豢養在府裡,可惜,那是顧小六啊,怎麼可能看得住,就算將他身邊的女子一個個地驅除乾淨,也是防不勝防,誰教顧小六生來就命犯桃花,不是美色誤他,而是他,俊顏亂天下啊。
但願,表姐林嫣能看得住他吧。
蘇謹心決絕地收回視線,嘴角淡淡地笑着,長袖下,素手卻下意識地一寸寸地緊握,一字一句地道,“我們走吧。”
而在收回視線的那一刻,她看到一位身着名貴貂裘的女子,拿了件孔雀千羽織成的大氅蓋在了顧六公子的身上,動作輕柔,卻也刺痛了她的雙眼。
蘇謹心的頭愈發的昏沉起來,身子也有些微燙,冰冷的素手早已在長袖下凍得發抖,原來,這一年的冬天,比前世還冷……
“表小姐,您怎麼了。”白朮自小跟着林昭昀,耳濡目染,也懂得一些醫術,她一搭上蘇謹心的脈,便一臉吃驚,表小姐的脈象面上是染了風寒,但除了風寒,還有一些連她都診不出,“奴婢先送表小姐過去,等會兒請公子來替表小姐您看看。”
“不礙事,只是些風寒而已。”蘇謹心由巧蘭扶着,另一邊,有一雙溫暖的小手,努力地握住了她,想融化她的冰冷。
“姐姐,我也扶你。”蘇姐姐的手好冷,範弋楚一碰到蘇謹心的素手,就被冷得打了個寒戰。
廡廊的盡頭,過垂花門,便有一處較大的院落,青石鋪路,旁邊卻種着各種奇花異草,蘇謹心雖不太認識這些花草,但聽說林家的府宅內,這些花草株株可入藥,且稀世罕有,有些還帶着劇毒,不可觸碰。
“當年姑奶奶就住這裡。”白朮引着蘇謹心、林氏等人進去,林氏懷抱青花軟枕,在踏進此處院落的時候,手中的青花軟枕掉落了,她茫然地望着這座富麗堂皇的畫閣,嘴角喃喃,隨後,發了瘋似的,她去扯蘇謹心的狐裘,含糊不清地叫喊着。
“快去拉開姑奶奶,別傷了表小姐。”白朮一見大驚,忙吩咐這處院落中的丫鬟、僕婦上前去鉗制林氏。
“蘇謹心,你還我的翊兒,還我的翊兒來……”林氏大聲哭了出來,神志不清的臉上,有了幾分面目猙獰,“是你,是你殺了我的翊兒!”
蘇謹心的頭疼得愈加厲害,彷彿隨時要痛得裂開,全身一陣忽冷忽熱。
“不準哭!”
一聲冷喝,嚇得林氏和在場的所有人皆呆住了,尤其是白朮看到蘇二小姐呵斥林氏,早已驚得目瞪口呆,這世上哪有當女兒的訓斥自己的親孃,而且那訓斥的口吻,就像訓斥自己的女兒一般,理所應當。
“娘,這裡是林家,處州林家。”蘇謹心在說到林家時,故意加重了‘處州’二字,從臨安到處州,一路奔波,她很累,真的很累,其實容貌的美與醜,她也不是這麼在乎,只是這一世親情涼薄,她能擁有得實在太少,她已經盡力地學着去包容,去遺忘,學着去將那顆丟失的心找回來,她常常在想,若哪日一覺醒來,林氏能放下一切重新開始,她會不會原諒林氏當初對她的種種,後來,她發現,其實自己也並不是那麼記恨的人,畢竟林氏十月懷胎生了下她,她能對林氏怎樣,以牙還牙地報復林氏,像逼死謝姨娘一樣逼死林氏嗎。
這一世,她本該是冷情無心的,可是,卻有人一步步地教她,動了情,有了心,讓她知道,她並不是孤單的一個人。
腳下一個踉蹌,身子一軟,蘇謹心往後倒去。
“是蘇家的表妹嗎。”忽然,背後有一雙大手扶住了她,而扶住她的這個男子聲音溫柔平和,蘇謹心轉頭一看,便看到了一個如旭日般溫暖的男子,他的身上也是一襲白衣,但白衣穿在他的身上,卻變得不再是那麼的疏離和冷漠,他跟雲澈不同,他的氣息是柔和的,他的大手是溫熱的,但他的那雙眸子,永遠都是靜如死水,沒有任何的波動。
是林昭昀,舅父林老爺的嫡子。
他真的目不能視物嗎,蘇謹心的眼中帶着疑惑,因爲他探向她的皓腕把脈準確無疑,他扶住她的腰身,也是眼疾手快,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個瞎子。
可他一出聲問她是否是蘇家的表妹,她就相信了,他真的看不到,纔會遲疑地問她。
蘇謹心是再世爲人,她經歷了生死,自然心境如古井無波,但眼前的林昭昀,卻讓她也感受到了那種淡如止水的無波無痕,猶如死灰,或許是他身爲醫者,看慣了生死的緣故吧。
“誰讓你們把蘇家的人放進來的,趕出去,快趕出去!”
一聲怒吼響起,白朮嚇得跪倒在地,在場的丫鬟、僕婦也皆低了頭。
聲如洪鐘,底氣十足,但脾氣卻不太好,蘇謹心暗暗對自己這位素未謀面的舅父,有了初步的印象,能罵她們,說明這位舅父心裡還是念着和林氏的兄妹之情,否則,何必面上說着趕出去,人卻朝她們走了過來。
“爹,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就算了吧,姑母難得來一次。”林昭昀邊說,邊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瓷瓶,取了幾顆藥丸放在蘇謹心的手心,蘇謹心也不客氣,當場服下。
隨後,她帶了範範上前,對院落中一位年約四旬的華服男子,行禮道,“謹心見過舅父。”
“見過舅父。”範弋楚被蘇謹心背後一推,也恭恭敬敬地作揖。
“哼,誰是你們的舅父!我擔當不起。”林老爺臉上發福,八字鬍,看也不看蘇謹心姐弟兩一眼,而是直接走向林氏,劈頭一陣罵,“終於捨得回來了,你不是很有骨氣嗎,不是說寧死也不踏進我林家大門的一步,我早就告訴過你,蘇守正那個人不值得你託付終身,你倒好,倔着性子跟我作對,都怪當初我把你寵壞了,不知人心險惡,對一個才見一面的男子,就念念不忘,看看,現在是不是自食惡果了。”
林老爺冷嘲熱諷,罵個不停。
原來,當初林氏嫁給蘇老爺是林氏自己一意孤行,林家根本就不同意,但因林氏的固執,纔不得不妥協,蘇謹心恍然,但也有一點想不明白,爲何這位舅父當年會對她下藥,將她的容貌遮掩起來,這其中,會有什麼隱情。
“來人,把她們趕出去!”見林氏毫無反應,林老爺更加怒不可遏,這個他自小疼在手心裡的妹妹,一來就給他氣受,當年那麼多的世家公子讓她挑選,結果她卻選中了蘇守正那個只會花言巧語的男子,都怪他啊,只知道寵她,卻沒有教她怎麼識別人心。
“舅父,娘已經被爹逼瘋了,您就原諒她吧。”聽了林老爺的一通大罵,蘇謹心總算明白了她的這位舅父對蘇老爺有多麼的憎惡,不過,爲了留在林家,她不介意在火上澆油,面上故作悲涼,拉着範弋楚一起跪在林老爺的面前,假意低低抽泣着,“舅父有所不知,爹娶了娘之後不久,就納了姬妾,尤其是一個謝姨娘,常常欺壓在娘頭上,娘是什麼性子的人,舅父應該比誰都清楚,出了這等事,娘怎麼可能到處說,令自己顏面盡失。爹爲富不仁,還自私自利,娘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可惜已經爲時太晚,娘是嫁出去的女兒,再說這樁親事是娘自己選的,舅父所說的這些,娘何嘗不知,只是……木已成舟啊……”
夫人不是因爲大少爺的病重而瘋的嗎,巧蘭見自家二小姐臉不紅氣不喘地撒謊,還把所有的過錯推到老爺身上,這番添油加醋,再加顛倒黑白的本事,不禁令她瞠目結舌,二小姐,您好歹留點口德啊,那畢竟是您的爹啊。
“是啊,舅父,娘是被爹逼瘋的,求舅父一定要爲娘做主。”蘇謹心一哭,範弋楚也跟着嘴一撇,哭了起來,嗚嗚……能不哭嗎,蘇姐姐在他的腿上狠狠地擰了一把,估計都青了一塊了。
嗚嗚……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