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伽在莫敦門草原被安西軍逼退,撤至拜辛一帶,這一戰除了安西主力奮勇作戰之外,新歸附的何正剛等人也表現得相當活躍。
在約昌的支援下毗伽得以全身而退,但軍隊士氣卻已經大受打擊,張邁密使慕容春華先回,第二日又交給了石拔三府精銳並給了他一道秘令,卻以何正剛爲前軍繼續追擊,漸追地勢漸高,何正剛熟悉周圍地形,步步緊逼中走得十分小心,奚勝在後襬開疏陣支援。
疏陣是《孫臏兵法》所記載的十大陣型之一。此陣是將士兵分爲若干戰鬥小羣,隊伍與隊伍之間、將士與將士之間都保持着較大的距離和間隔,日間多豎旗幟,夜間多豎火把,又保持着進退往來,使兵勢有如流水,和莫敦草原上奚勝所用的密集陣型恰好相反。
此陣有兩種作用,一是虛張聲勢,能夠用較少的兵馬就造成千軍萬馬的威勢,二是在將敵人擊潰之後追截敗兵。此刻毗伽未潰,張邁讓奚勝這麼做的目的顯然是前者。
毗伽在莫敦門草原被擊敗之後甚不心甘,一路總是惦念着覺得若以運動戰來發揮高昌騎兵的長處將有可能取得大勝,再說若就此退去丟了焉耆,往後他高昌回紇在西域的地位和他毗伽在族內的威嚴都勢必一落千丈。所以不顧羣臣的勸阻在拜辛一帶逡巡不去,企圖找到時機挽回一局。那邊何正剛又不敢逼得太近,所以雙方便僵持了下來。
拜辛一帶再過去就是地勢狹隘的山間小路,這裡海拔已高,約昌連日苦勸毗伽趕緊回師——因爲如果再耽擱下去天氣轉寒,萬一飄雪封山,“那我軍就後退無路了!”
後退無路?毗伽猛地怒吼道:“後退無路又怎麼樣!前進殺垮張邁,奪回焉耆不就行了?”拂袖出帳巡視去了,羣臣面面相覷,都不敢再進言。
時已入夜,毗伽只帶了十幾個近衛,也不點火,就在營中隨處而走,有將士不知大汗就在附近,猶自顧自交談,其中一個嘆息道:“不知道我們還有沒有命回高昌。”旁邊好幾個人聽了都忍不住附和:“是啊。”
毗伽聽到這話猛地停住腳步,近衛怕他們惹惱大汗,喝道:“深更半夜了怎麼還不睡覺!”嚇得那些人趕緊噤聲。毗伽又策馬登上山坡南望,但見南面火光星星點點,他心中計算火光數量,估計約有四五萬之數,不由得暗自驚駭:“莫非是龜茲的援軍到了?難道唐軍真要將我聚殲在此?”
忽然覺得臉上一涼,卻是一陣北風颳過,雖未下雪,卻已經帶着冰寒之意,毗伽心中一凜:“看來確實可能要下雪了。”他這次是急行軍趕來,軍中所帶輜重不多,若真的下起了大雪,那時豈止後路被堵而已,全軍都被凍死餓死也有可能。
回去之後也顧不得臉面了,急召約昌與諸將商議退兵事宜。
約昌說道:“張邁毒辣狡猾,若知道我們要走一定多方留難,那時候我們就很難全身而退了,因此既然要走,卻不如虛張聲勢,裝出彷彿要固守反攻,且不斷派出小股部隊騷擾敵軍,主力部隊卻分批悄悄退走,等到最後只留下一座空營給對方。”
從第二日開始何正剛便覺察高昌騎兵的反擊強勁了許多,忙向後方求援,李臏對張邁道:“敵軍的營帳旗幟這兩日忽然多了起來,騷擾也變得積極,但又不是大規模進攻而是頻繁的小股騷擾,這樣的舉動太不自然了,只怕是在故弄玄虛。”
張邁就問來求援的畢信:“你們還抵擋得住不?”
畢信道:“現在還抵擋得住,只是十分吃力,前方已經被燒掉了三座分營,又被敵人搶去了五個據點。”
張邁道:“既然還抵擋得住就不要大驚小怪,等到抵擋不住了再來求援吧。”
如此過了七日,何正剛發現回紇軍的騷擾突然變得少了,之後三天騷擾不斷減少,到第四日終於絕跡,且敵軍營中也變得聲響全無,他派出輕騎試探性地攻擊毗伽的大營,闖進去以後卻發現空空如也,軍營雖在裡頭卻已經沒人了。
何正剛驚道:“毗伽跑了!”一邊點了兵將追趕,一邊派畢信向後方報信。
畢信到了主帳時赤緞血矛還豎在那裡,但卻已經見不到張邁了,李臏聽了戰報後冷笑道:“毗伽的伎倆早被大都護看穿了。咱們這次北上的目標是趕走毗伽,現在毗伽既已逃走,咱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你可回去,傳大都護命令給何正剛,讓他不要追得太急,等確定毗伽確實逃遠了就退回拜辛,同時多立哨崗,防他再來。”又問:“毗伽的大纛還留在軍中沒?”
畢信道:“還留着。”
李臏大喜道:“可速速將大纛取來!”
原來毗伽擺空城計,就如張邁將赤緞血矛留下一樣也將大纛留到了最後,畢信派人將大纛送到以後,李臏派了兩隊人馬,用戰車高擎了大纛,從拜辛一路游到了焉耆,沿途牧民望見無不戰慄,到了焉耆後又繞城一週,跟着從南門進入,滿大街遊了一遍,焉耆僧俗望見便知毗伽已經敗北,連大纛都被張大都護奪了,有許多人更是匍匐在了路旁高呼大唐萬歲,郭師庸收到之後欣喜非常,又命將大纛傳往龜茲立威。
李臏在北方確定毗伽已經逃走後才與奚勝帶兵迴歸焉耆,這時他二人麾下只剩下不到五千人,回到焉耆後盧明德親自鼓動了滿城僧俗出來迎接,卻只接到了赤緞血矛,便問:“張大都護呢?”
李臏笑道:“張大都護已經往銀山解銀山之圍去了。”
盧明德與勝嚴相顧駭異,都覺得張邁的行動神鬼莫測。
當日莫敦門一役唐軍既勝,慕容春華便對張邁建言道:“這一戰毗伽是被我們正面擊敗,我料他們短期之內將不敢再次,不如我先回師援救銀山大寨。”張邁不但允了,第二日又派了石拔分批往東南接應。
這時莫敦門一戰的結果已經傳到,薛復既知己方得勝又見大軍來援,當即下令全軍出動,與慕容春華里應外合,高昌回紇在銀山大寨這邊雖然也有兩萬人馬,但其精銳都抽調往了北線,東面的部族軍戰鬥力可就弱得多了,哪裡經得起薛復與慕容春華的兩面夾擊?第二日石拔又趕到了,他的三府兵將雖然是兼程趕到,但看見敵人露出可乘之機那就如蜜蜂見到了新綻開的花朵,當場就撲了過去,一路追亡逐北直逼到三十里以外。
高昌軍主將是毗伽的長子頡利,他眼見不敵,帶着七千回紇一路逃回高昌城去了。
唐軍諸大將在銀山西麓會師碰面,慕容春華看看薛復,想想楊易,說道:“如今銀山之圍既解,而大都護又還在北面與毗伽相持,毗伽的主力也還未被殲滅,如果孤軍深入只怕會有閃失,不如先將銀山大寨修補好了,等大都護趕到再作打算吧。”
石拔卻道:“銀山大寨?修補它來做什麼!將高昌也一併打下這裡就成了境內,還修它作什麼!再說咱們這麼多的精兵湊在一起,怎麼算是孤軍呢?”
薛復沉吟半晌,道:“只要毗伽退走銀山之圍自然就解開了,雖然大都護沒有明確的命令傳來,但他在毗伽還未退走時就派了兩位來助我,想來不會只是爲了解開銀山之圍。現在毗伽先敗於莫敦門,頡利又敗於銀山,高昌勢必人心惶惶,正是我軍進兵的良機,當取不取那是逆天而行!”
石拔喜道:“那你的意思是打了?”
“打!”薛複道:“石拔你來做前鋒,能打多遠就打多遠,我們在後面支援你。”
石拔大喜,此處薛覆軍銜最高,又見他贊成自己的主張,當即表示願奉他將令。慕容春華見薛復得到了石拔的支持,且他的說法也非無理,便也默認了他的領導權。
薛復留了三營交給薛蘇丁,命他前往張三城接管留守軍隊負責後勤接應,石拔卻已經進兵,一路上果然勢如破竹,咬着頡利的尾巴逼至九十城時,守將望見龍驤鐵騎竟然棄城而逃,石拔從容入城,休息了一天,後面慕容春華與薛復便趕了上來。
九十城是突厥人的叫法,在大唐它是天山縣的縣城,東距高昌約一百五十里,北距輪臺(今烏魯木齊)約三百五十里,天山縣城與輪臺之間的這段路是天山南北最重要的交通幹道,同時天山縣又位於高昌到焉耆的必經之道上,薛復進兵至此接下來可東可北,往東是威脅高昌城,往北一旦成功那就是斷絕高昌回紇迴歸北庭的後路了!
石拔道:“我去攻奪輪臺吧!來個關門打狗!”
慕容春華笑道:“關門打狗?據後方傳來的最新情報,毗伽已經撤退了,他們的主力未被殲滅,算算路程,快則三五日,慢則一旬就能趕到,你小心關上了門狗沒打死卻先被狗給咬了!”
薛復也道:“咱們只是一支奇兵,在高昌這邊的兵力還做不到對毗伽關門打狗。”
石拔道:“那就打高昌吧。”
慕容春華道:“高昌也是一座大城,又是毗伽的南都,防範必定森嚴,只怕沒那麼容易得手!”
石拔道:“沒有打過怎麼知道呢?說不定也像天山縣一樣,打都沒打他們就都逃了!”
薛復覺得石拔的想法有些太樂觀了,唐軍能夠打到這裡已經有些出乎意料,就算是止步於天山城那也是大大超出預先的計劃了。但不知爲何他見慕容春華不贊成繼續進兵反而有了一種渴望。三員大將正在商議時,人報城內伏龍寺主持顯明大師求見,薛復沉思片刻就傳他來會,顯明乃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和尚了,在西域也是享譽盛名的高僧,焉耆金光寺的顯德大師都還是他的師弟,他參見了薛復以後問起焉耆的戰況,薛復詭言道:“毗伽已在莫敦門草原被我們張大都護擊潰,現在我們張大都護正在後方清理戰場,卻讓我帶兵攻略西、伊二州,以恢復大唐故土。”
顯明一聽大爲震動,因毗伽久徵未返,頡利剛剛敗走,而唐軍又打到了天山城,所以薛復這麼說顯明不敢懷疑。
按大唐的政治制度,凡在腹地則設州縣,都督府、都護府一般都設在邊疆。高昌盆地在大唐時闢爲西州,已經是州縣化的管理制度,漢化程度比起龜茲、疏勒來要深得多,境內有一半以上的人口都是胡漢混血,便是純種的胡人也多受大唐文化的影響。回紇人因爲本身缺乏強大的文化同化力,所以征服這個地區之後至今只是作爲一個統治民族而存在。
回紇之全面統治高昌不過數十年,這時高昌在宗教上並未天方化,在民族上也尚未回化,與張邁上一輩子看到的吐魯番完全是兩回事。
顯明聽說毗伽戰敗,張邁得勝,震驚之餘卻未顯出,反而有幾分驚喜,問道:“薛將軍,聽說張大都護高舉的乃是大唐旗號,以尊唐號令諸國,是真的麼?”
薛複道:“這個自然,我們張大都護本來就是奉了朝廷命令規復西域的。”
顯明搖頭道:“大唐……大唐早就滅亡了啊。”他說這句話時的表情不是猜測,不是聽說,而是本人已經能夠確定此事。
薛復心頭微震,慕容春華爲之黯然,石拔卻如受重擊,顯明又道:“不過李唐雖然已往,華夏卻還亡不了。一姓雖滅自有一姓興。不瞞將軍說,老衲也是大唐後裔,俗家姓蘇,先祖乃是大唐做驍衛大將軍蘇定方。”
慕容春華啊了一聲,蘇定方乃是華夏曆史上開疆拓土的曠世名將,其一生北征東突厥,西征西突厥,東征百濟,滅三國擒三主,威名之盛雖在數百年讓人讓慕容春華如雷貫耳,薛復對之也十分景仰,只是他們都沒想到眼前這個老和尚竟然也是蘇定方的後代!
只聽顯明說道:“當日我蘇定方公西征突厥時曾過焉耆,在此娶龜茲女子爲妻,生下二子,留在當地,此後漸漸開枝散葉,便是老衲這一系的宗派了。”
慕容春華熟知大唐軍方掌故,對李靖、蘇定方、高仙芝等在西域留下重大影響的名將尤其熟悉,他知道蘇定方徵突厥到龜茲一帶時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再娶龜茲女自然不可能是正室,多半隻是當時蘇定方在軍閒時寵幸過的龜茲小妾,但這時顯明說起自己是蘇定方的後代來,臉上卻充滿了自豪。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