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子裡開了糨糊,想啥不來啥,一點眉目也沒有。李勣睡着,不管體質如何,年齡這麼大,幾天裡病痛折磨下來,暈暈醒醒,難得睡個踏實覺養養精神。保持正常體溫,人才能安然入睡,房裡已經換了李勣幾房夫人繼續擦抹白酒降溫外,爲了保證睡眠不被打攪,其他人都退了出來。
“去,人都攆到前院,除了咱們幾個。”樑建方指了指剛剛在屋裡招呼的幾個人和倆醫師,“院子都關嚴實,誰都不準來探人。才睡下,叫老李養養精神頭,人只要清醒過來有了想法,沒那麼容易就過去了。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老傢伙,命大的很!一覺起來就啥事沒了。”說着叫過李勣一個兒子,“外面掛幛子的,搭臺子的,全都停了。人還沒死,瞎折騰個啥?等死了再預備不遲!”這些沙場老將見慣了生死,對這些話從不避諱,別人說出來犯禁,可從他們嘴裡出來,這話卻讓人聽了踏實。
也不知道是給自己鼓氣還是給病人鼓氣,樑建方似乎看到了希望,爲了不弄出來聲響,拉我到院子角落的樹下想辦法。我坐在臺階上沒了主意,樑建方則不停的圍了樹轉圈圈,而兩位醫師則搬了椅子愁眉苦臉坐在我們跟前。程初一會兒房子裡鑽鑽,一會兒又過來在我身邊坐坐,一着急就閒不下來的那咱人。
“子豪,你辦法多,看看再有點什麼手段沒?”樑建方終於不繞樹,停了下來,“不是個事。人就算現在醒過來,可傷口還在,根不除的話,遲早還是一死。”
“還得問醫生,小子也是門外漢。”說着朝兩位專業人士望去。
“若是年輕人,有些藥還敢用,可……”一位胖胖的醫生搖了搖頭,“英公上了年紀,又是熱傷,飲食節制得厲害,最近這兩天人一直沒用過飯,就靠灌點黃米湯吊着,虛得厲害,藥不敢用啊。”
“是,就這個理。”另一位醫師接過話茬。“春天裡,外傷最容易發,體壯的或許挺一挺就過去了,老人就不容易。熱傷,補又補不得,清的是肯定受不了,小柴胡這些只能降熱,不治本。如今只能在傷處外敷,靠了人的底氣硬扛過來。”
哎,說了半天和沒說一樣,這不敢用,那不敢吃的,人兩天都沒吃飯了,要啥沒啥。怎麼朝過挺?就幾口小米稀飯,不用等病,光餓就餓的半死了,這年代又沒有靜脈注射葡萄糖一說……
樑建方懊惱地一拳砸在樹上,樹幹亂顫,去年沒掉完的枯葉子落了一地。“得救活!話放出去了,李老殺才要過不來,老夫就跟了殉陵。王家小子,你腆個臉發啥楞,給我想辦法!”
“是!”樑老頭一叫喚,嚇我個哆嗦,剛還怕吵了病人,正安安靜靜的你發啥飈。答應想辦法,能有啥辦法?無奈地踢了踢腳下的枯樹葉,一個去年遺留在樹葉上的蟲繭露了出來。
無聊地揀在手裡,是一種叫‘花媳婦’飛蟲的繭殼,夏初特別多,一飛起來紅紅的翅膀好看。空空的,破繭而出的洞口裡落滿灰塵,是吃樹葉的害蟲,幼蟲白白肥肥的,食指長短,不由聯想到家裡養的蛆,若蛆能長那麼大,雞就高興了。
什麼時候了,我還有心思想這個,懊喪的拍拍腦門。我從小就這個壞毛病,多緊張的時候都能跑神,李老爺子游弋在鬼門關上,我卻聯想到蛆,這神經還不是一般的粗啊。
冥光一現,蛆,終於有了眉目。剛剛一直在想探索頻道的節目,一戰時候陣亡的,就是因爲傷口惡化後沒有條件及時醫治引起破傷風等併發症,不是直接掛掉就是截肢後掛掉,存活率極小。唯獨傷口裡生蛆的傢伙們僥倖,除了留下個傷疤外,甚至有些生龍活虎的活到二十一世紀,還接受採訪,一臉得意。
就是那個情節,因爲沒有從頭看,所以記憶很模糊,但一個大鼻子外國老漢展示自己傷疤的鏡頭還有印象,蛆。
“這個……”有了主意,不知道咋開口,尤其捉點蛆過來治病……“樑爺爺,那啥……”
“啥?說啊。”樑建方豪爽人,見不得拐彎抹角的事,尤其在這個關頭上。一把揪了我領子提溜起來,“說,有話趕緊!”
“可能……恐怕……”蛆這話在舌頭上打轉,不知道咋形容。
“這娃!等老夫抽你呢?”說着揚起巴掌,有真抽的架勢。
“蛆,試試咀。”眼見蒲扇一般的大爪子就要落下,命要緊。樑建方沒反應過來,不知道我說的什麼,趕緊伸了指頭彎曲幾下比劃,解釋道:“就是蛆芽子,拱來拱去那種。”
“滾!”樑建方被我的解釋氣得冒煙,連打人的心思都沒了,手一鬆將我扔到地上,“兔崽子,人沒死就喊了生蛆,嗯,踢死你。”
“不是,不是。”爬起來跳了一邊,老頭一腳上來不是鬧着玩的。“死肉才生蛆,活肉不生。”
“屁話!活人咋生蛆,信不信老夫讓你生?”樑建方有點按不住脾氣了,衝上來兩步就要動手。程初一看不對,趕緊站起來護我側面,眼睛也不看樑老頭,但明顯把架勢拉開了。
“德昭,坐下!”這時候不能意氣行事,大家都在火頭上,程初是晚輩,不能壞了名聲。趕緊擋在程初面前,“樑爺爺您息怒,聽小子把話說清楚,也是爲李老爺子的事。”
“嗯。”樑建方朝程初看了眼,“長本事了,哼哼,滾遠!”衝我道:“老夫出邪火,別怕。你這學生不錯,老李病好了再專門拾掇他,你說你的。”
爲了安全起見,我將兩位醫生一同叫來旁聽,捱了程初坐下,“看啊,蛆……”我偷眼看了看樑老頭,神色平靜,放心道:“蛆這東西只拱死肉,可活物身上長這個。李老爺子傷口附近潰爛化膿的厲害,如果用刀子將死肉割下來或許有好的希望,可弄不好就容易出血,太危險,咱是不是用蛆把這個死肉清了去?”
“一派胡言!”還沒等樑老頭髮話,倆醫生就發火了。看來這倆人的官階不低。一旦觸及到自身的學術領域,立馬不留情面駁斥,胖子接口道:“如此骯髒之物,怎可以拿來治病醫人?莫說是見肉的傷患,就是常人也退避三舍,病禍之源!”
古人對蒼蠅和與蒼蠅有關的東西有種莫名的恐懼,越是骯髒的地方越多,尤其經常出沒在人畜的屍體上,被認爲就是疫病的源頭。我說這個話首先就與此時的醫道相悖。幸虧跟前就幾個人,要不說完這冒天下不韙的言論會立馬被扭送回家療養,認爲我瘋病發作。
“這……聽起來好像不合理,可也算是子豪用了心思。”樑建方對醫生呵斥我有意見,馬上就回護起來。我身旁的程初也點頭附和,承認我有苦勞。
很難辦啊,雖然樑、程二位沒有當面駁斥,但依舊投來詫異的目光,尤其程初,他知道我有老病,一臉擔心的樣子。
我擺擺手,無奈搖了搖頭,不去辯駁。對衆人的反應在預料之內。醫生駁斥我是出自醫德,不能怪人家,樑建方和程初雖不懂醫術,但絕對不會跳出來支持我,就算支持我也沒用。裡裡外外這麼多李家兒孫,誰會願意讓我把蛆芽子撒在老爺子的腿上,不跳出來殺我纔怪。
不和他們糾纏,我獨自起身來到寢室門口,輕輕挑了簾子看了看熟睡中的李勣,老爺子暫時還不會醒來,要趕快想辦法纔是,拖不了太久了。
本來想仗了神奇的《武穆遺書》說事,想想算了,李勣在大唐朝的地位不比孫武當年低,利用一個過世多年的兵法大師的名頭去搶救另一個奄奄一息的軍事家,這辦法有可能成功,但必然有多數人反對,可行性微乎其微。尤其病人經不起折騰,一來二去的爭鬧說不定就能要了老頭的命。趁這個空擋趕緊找蘭陵去想辦法,只要蘭陵能贊同我的意見,以她和身份說不定能找個好理由出來。
蘭陵和幾位前來探病的皇家成員被安置在了正廳正房裡,沒機會見,只能遠遠的同程初候着。“你別操心,我又沒犯病。”自從我說了蛆的道理,程初就一直跟我身後,時刻等了搶救我的架勢。“蛆能治病是真的……算了,不和你說,免得你又緊張。”
正大眼瞪小眼時間,蘭陵從裡面出來,老遠就看見我倆。我遞了個眼神過去,朝大門方向努努嘴,給蹲地上發愣的程初交代:“我回去找幾樣東西準備下,你就在後宅裡看候着,有反常趕緊過來喊我。”說罷拔腿就出門牽馬而去。
蘭陵就在前面的岔路後等我,沒等我下馬就問:“怎麼樣了?聽裡面說老爺子情況好些了?”
“睡了,靠酒擦了,硬把高燒退下來。”下馬拉了蘭陵下到路底下找了個樹叢遮掩,“也就是暫時而已。”
“能緩個勁過來也是好的。我看他家裡已經將靈幛子拆下來了,還以爲老爺子病情有了轉機。”蘭陵將馬栓在樹上,“找我出來什麼事?”
“這個傷不能拖,人已經虛得撐不下去了,得趕緊清除傷口附近的爛肉,如果再蔓延,估計就該起靈臺了。”示意蘭陵坐下,“你相信我不?”
蘭陵不知道我想說什麼,但還是認真地點點頭,“信得過,起碼大事上你靠得住。”
“那就好。給你說個事,不管你心裡咋想,你要相信我說的是真事,光聽,中間不要問,就是問我也不清楚其中的道理。但絕對是事實。”見蘭陵點頭答應,我纔將蛆用來醫治外傷的事情陳述了一遍,說得不是很詳細,因爲我本就是通過個半截科教節目才知道個皮毛。
“還有這種事情?”蘭陵有點迷茫,“你的想法是和別人不一樣,可能不能成你起碼能舉個例子出來吧?光憑了空想,也沒把人交給你由了蛆啃的道理,我也不敢。”
“肯定有例子,見過纔給你說的。可跟前沒有病人能示範啊。”這說話就沒時間了,再拖幾天,啥辦法都沒了。
“怎麼沒例子?現在就有。隨我來。”蘭陵拉開馬繮繩就上了路,翻身上馬,“我上面莊子有個護院演練時候被刺傷了小臂,早起見他還發腫出膿,就他了。前後就十來里路,來回快得很。”
沒吭聲,鄙視蘭陵,一點沒有人道主義精神。治療李老爺子是生死攸關最後一搏,人家護院沒生命危險,憑啥就拿人家當了試驗品,說得好聽是搞醫療創新,其實就是拿活人做試驗。管她,反正又不是我家護院,也沒啥危險,跟了一路過去就是。
可憐的人,那護院看起來武藝不低,見公主親自過問傷勢還特意請了有名的醫生回來給他療傷,有點激動,不知道是給蘭陵行禮好,還是給我行禮好。
傷口有潰爛跡象,但兩個指甲蓋大的潰爛嘛,對這種五大三粗的傢伙來說,算不得傷勢。蘭陵莊子也專門養蛆,給莊戶們提供飼料。按我事前說的,不能用成蛆,需要才孵化不久的幼蛆。蛆比一般的昆蟲幼蟲長的快得多,隨吃隨長,不停的吃,不停的長,一頓飯的功夫就能看出明顯長大一截。
那護院已經報了必死的決心,臉扭過去努力不去看胳膊上長勢喜人的蛆蟲。腿肚子犯着哆嗦,我知道他殺人的心都有了,要不是蘭陵板了臉站一旁看着,我今天就交代在這裡了。
蛆的飯量不是蓋的,尤其是救人心切。細細的小肉芽子撒了幾十個上去,小半個時辰就將爛肉吃了精光,自己也長大不少,撒時候還看的寬敞,吃完後已經在傷口上擠成一堆四處亂拱,噁心之極。
已經有幾個蛆沒了吃食爬到一邊找食去了。“好了。”我拿了乾淨毛筆將傷口上的蛆全掃到地上,露出裡面紅嫩乾淨的皮下組織,用手在上面輕輕按了按,吹了幾下,“嗯,不錯,這麼快都有結痂的跡象了,摸着上面乾乾薄薄一層。”
護院還沒權利摸,蘭陵先過來學我的樣子試了試,滿意地點點頭,一本正經道:“果然是神醫,這個方子就當傳了本宮吧。”朝護院道:“還不謝謝王醫生。”
護院有點回不過神,看了看傷口,不太相信的樣子,“咀吃肉的時候咋不感覺疼?”
“人家知道,只吃爛肉,不吃好肉,自然不會疼。”沒功夫顯擺,給蘭陵打了個眼色,叫她趕緊準備。
“啊!可惜了。”那護衛趕緊俯身將我掃到地上的蛆仔細揀起來捏在手裡想還給我的樣子,“神醫怕訓練這些蛆費了不少工夫,扔掉可惜了。”
“送你了。”我大方的揮揮手,這麼大的個子,咋就沒長點腦子,怪不得連演練都能受傷。
“這就有底了。”蘭陵攆走白癡護院,“我現在就去找……”忽然笑了笑,“還找什麼皇上,就大明大量的過去就成!現在地裡農忙多,莊戶們難免有小磕碰,帶了皮肉傷的好找。哦,不用,你直接就叫他們去監牢裡提個有傷的囚犯,一般賊偷身上都有外傷。”
“你也太……”我看了看蘭陵,知道的是治病,不知道的以爲是啥變態酷刑,“一會兒我進去表演,你就站遠點別攙和,免得別人起疑心。”
“起啥疑心,就算咱倆一起了也沒事。什麼時候了,人家只當你是着急救人,誰有心思琢磨……”說着臉上一紅,“你現在就去英公府上,讓他們多提幾個賊偷出來,就叫剛剛那個護院跟了你同去。多找些人驗證纔有說服力。”
豁出去了,我帶了剛那個二傻子護院再次來了英公府上。徑直去後宅找了樑建方和倆醫師出來,拉過那護衛的傷處展示,“看,剛剛還留膿留血的腫了老高,這會兒已經快結痂了。”
樑建方沒等醫師過來觀察,拉了護院的胳膊仔細打量,“是刺傷,嗯,的確是兵刃的傷。剛剛治好的?”
那護院到不怕生,得意的點點頭,“的確,王神醫神了!”說着主動將胳膊交給倆醫師看,“怎麼樣?”
“還有同樣傷勢的找幾個過來。”胖醫師估計官階高,查了傷勢後有點迫不及待,“現在就去。”說罷找了李勣的幾個兒孫去找病號,還交代着。“有外傷的,越重越好!”
拉了護院坐在一旁不吭聲,我知道他們不相信,反正馬上就有範例出來,也不多廢話。大約一個時辰時間,倆傢伙給送了進來,衣袖和衫子下襬高高編起,露出幾條大傷口出來。倆人一夥的賊偷,被主家發現帶了人逮住暴打一頓後,才送了官府。這年代賊偷少,好不容易逮一個,沒人願意錯過練手的機會,都是放開了打,俗稱‘散打’。
倆賊娃子被眼前的陣勢嚇傻了。不住的哆嗦,不知道這些人想拿他倆幹什麼。我仔細看了看傷勢,指了指,“這個不成,傷都快好了,必須要傷口發炎有死肉的。”另一個倒是比較合適,小腿上傷口的位置和李勣類似,不過到底是年輕人,沒有潰爛的那麼驚人而已。
“德昭,給他壓住。”怕那人心理承受能力差,控制不了發飈,找人要了個麻布袋子套那人頭上,麻布眼大,又在眼睛處勒了條帶子才作罷。見那人還撲騰,恐嚇道:“聽着,不許亂動,給你治病療傷,敢胡亂動彈腿就沒了!”不錯,效果很好。
叫了李勣兒孫過來看着,首先得通過李勣親人這關才行。小蛆苗已經預備下了,護院一直帶着,當了衆人的面撒了一小堆上去,眨眼功夫,蛆就在傷口裡外會餐了。
樑建方和程初倆大膽的,蹲一邊還不時的撥開傷口看看進度,“四十三條,沒錯。”樑建方細數了數字,“放了四十三條上去,一會兒若是少了就危險。”
我明白他意思,許多人以爲蛆愛鑽洞,順了傷口就鑽到人身體裡去了。所以樑建方還專門數了下數字,而剛剛接受過蛆療的護院聽了這話,臉色也變了,不住的在自己小臂周圍檢查有沒有被蛆打洞的跡象。
給他擡到屋子裡,已經黃昏了,春天裡依舊早晚寒冷,影響蛆蟲胃口。一堆人擠在暖和的屋子裡,倆醫師不住的檢查傷口的變化,蛆蟲逐漸肥大起來,已經有白花花的感覺,除了李勣大兒子外,其他人都扭臉到一邊,儘量不看,而試驗品也能感覺身上發生了點什麼,看不見就更害怕,不停的打哆嗦。
傷口比較大,直到天黑下來,才折騰乾淨,爛肉已經消失了,露出裡面血紅的嫩肉。樑建方親自將蛆收集起來,摸了摸傷口,細數了一下數量,喜道:“仍舊四十三條,沒錯。”
倆醫師蹲在地上不停的檢查傷口,不時對望了幾眼,能看出來,這倆人努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緒。“這是一般的蛆?”
“不是,專門飼養訓練的!”我沒說話,跟我來的那護院插嘴了,得意解釋道:“乾淨蛆,訓練有素,只吃爛肉,不吃活肉。”
“……”
也許這個解釋比較合人心,雖然從那倆醫師的表情就能看出來,對這個說法有異議,但沒有發問。畢竟療效不是騙人的,爲了能讓大家都接受這個東西,我也就算默認了。
“還等啥?”樑建方站起身形,朝李勣子孫們道:“都看了效果吧?要是沒啥說法的話,就趕緊救人,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