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夜晚,連日來滿是陰霾的天空終於迎來了澄澈,周天星辰遍佈蒼穹,星光顯耀,猶勝月光。
神都外的坊市中,一個青衣男子在小樓上憑欄而立,擡首望天,視線落於北極之處,嘴角緩緩勾起弧度。
“帝星移位,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刻。”
面相平平無奇的青年輕敲木欄,含笑自語:“先將太學祭酒墨夷陵騙出神都,後又迫退土伯,讓這兩者都以爲你是要趁機掃蕩朝堂,卻不知道你想要釜底抽薪,將天子道果握在手心中。然而,你這麼做,又何嘗不是如了我之意啊,賢弟。”
“長公主無法監國,太學祭酒和土伯也鬥不過你,這大權落到你手中,又有天子道果在手,你便是不容納天子道果,也是和天子無異了。大周的江山,到底還是旁落了。”
青年將一席話悠悠道出,言語之間,似是在和一個人隔空交流,既有悠然之意,又帶着少有的激越。
甚至話到後來,他的瞳孔慢慢拉直,變成了威嚴的豎瞳。
“賢弟啊,爲兄可沒有逼你。”
青年一邊說着,一邊手一翻,一壺酒,一酒杯,兩者同時出現在木欄上。
他慢慢給自己倒了杯酒,舉起酒杯,向着皇城方向遙遙一敬。
······
······
皇城北門,奪目的金光已是悉數內斂,取而代之的是遍照的星光。
長公主舉目望天,道:“都說學易的能夠觀星象以知天下事,現在大尊又是否知道你將行之事?”
姜離聞言,微微一怔,然後同樣擡頭,遙望北極那紫微星所在的方位,“七星乃軒轅之象徵,紫微帝星顯照的便是姬氏天子之氣數,然而在當初雍州大旱之時,紫微星就已經開始移位,如今夜觀北極,應該是無法判斷出天子之遭遇的。不過封印乃是大尊所設,當我解封之時,他定有感應。”
“是嗎······”長公主眸光閃動,也是看向前方。
彼時,神農鼎中光華盡斂,讓天子的身影也變得不再醒目,然而隨着一道道氣脈在其頭頂交織,淡淡的波動浮現,原先如同石像般的天子,也逐漸散出威嚴之勢。
姜離隔空御氣,氣脈勾劃交織,一道乾卦逐漸現形,若有若無的波動覆蓋之下,被凝滯的時間開始流動。
本是由宙光神通所化的封印,也該由宙光神通來解,然而大尊已是能夠參透神通的境界,洞悉宙光之玄妙,早就創出了法參宙光之功。
宙光封印之解,便在乾卦之中。
當乾卦徐徐降下之時,姜離天眼洞照,又一次看到了那光的海洋,在不斷流淌的“水流”之中,帝者的虛影和天子的肉身相重合。
隨後,天子的雙眼中多了生靈該有的波動。
他活過來了。
天子身上依然帶有血跡,但其威勢卻是掩蓋了身體的虛弱,當其解封之時,整座皇城都似是從死物變成活物一般。
可還不等天子之勢和皇城呼應,空間變化,另一重天地覆蓋了此方空間。
雨師元君操縱着寶極洞天,讓它從地脈之下浮起,洞天的空間和皇城的空間重迭,互相置換,北門之後突然變得一片空曠。
天子被封在光陰之中,其身形不可移動,是以只能圍繞着封印建立法壇,可現在天子已經解封,那情況自是有所不同。
當天子的雙目逡巡之時,赫然發現自身來到了一處陌生空間中。
腳下是破裂的大地,周邊還有山嶽的殘留,天空之中遍佈掌印和印記,帶着平淡又危險的氣機。
“洞天福地······”
蒼老的天子一眼就認出了所處空間,目光逡巡,掠過了化作應龍的雨師元君,掠過了長公主,最終落到姜離身上。
“伱是當初闖入光陰之人,”
他沒有第一時間詢問長公主和雨師這兩人,反倒是和關係最遠的姜離說話,“你是誰?”
說來荒謬,即便是到了現在,天子和姜離纔算是第一次正式見面。
天子知道姜離的姓名,也在光陰長河之中見過姜離,但他並沒有將姜氏分家的小子和眼前這人聯繫起來。
“姜離。”
姜離平靜地道出一連串的名號,“姜氏家主、鼎湖派搖光長老、朝廷司空,今後還有可能加上一個攝政王的名位。”
單憑這些名號,天子就能自己補充出自己被封之後朝局的變化,還有眼前這個姜氏分家子如今的地位。
“姜氏的剩種,竟然要爬到我姬氏頭上了。”
天子淡淡說着,終是看向長公主,“皇姐,你等反朕,結果卻是讓姜氏主導了朝局,你可有後悔?”
“若非你倒行逆施,如何會有現今的局面,”長公主面無表情,不爲天子之言所動,“你可知因你沒有及時打壓太平教之故,大半梁州被水淹。你可知天君便是讓你遭受天譴之人,也是他令得蒼天受創,大周江山不穩。”
“若無你失德,大周何至於此。”
如今的局面,有各路妖魔鬼怪之因素,也有至強者紛紛落子之緣故,但究其起源,還是要從當年天子遭受天譴,重新擁有人性開始。
如果在那之後,天子不排斥天子道果,那麼以天子道果的特性,他將迅速恢復,不會臥病在牀。後來的一切也許會發生,但絕對不至於到這一步。
可惜,凡事沒有如果,並且要讓一個人放棄人性和自我,那又是何其困難。
至少姜離是自認做不到的。
天子,也做不到。
“原來在朕被封印之後,發生了這麼多事。”
天子帶着一種唏噓之感,對於長公主的激烈言語似乎一點都不爲所動。他拄着劍,用一種老年人特有的緩慢語氣說道:“原來朕的變化這麼關鍵。但是······這與朕何干呢?”
“如果朕放棄了人性,大周再好又與朕何干?”
“如果朕失去了性命,大周再壞又與朕何干?”
“朕死之後,哪管他洪水滔天。朕,只想活着。”
似是由於話多了點,天子說完之後,便連喘好幾口氣。但當他將氣喘勻之時,他卻是緩緩站直了身,臉上的皺紋都似變淡了。
“爲朕解封,是想要天子道果吧,但是憑你們,就可打敗朕?”
天子目露睥睨之色,聲落之時,天動地搖。
這位至強者似乎恢復了昔日的力量,僅憑氣勢,就已經讓寶極洞天晃動。
而他的對手,更是讓天子見之發笑。
一個三品,兩個四品。
三品是剛晉升的,四品中雖有長公主這位已經在晉升儀式之中的,但終究還是四品。剩下那個姜氏小兒,那就更是差遠了。以時間來算,他晉升四品有一年半載,就算是天資絕世了。可這麼點時間,哪夠他四品圓滿。
就這,也想取天子道果?
天子毫無疑問沒有真正地理解現有版本。
不過姜離並沒有笑出來。
到底是天子,是曾經的六大至強,還是需要給點尊重的。
“當然不是憑我們。”
姜離搖頭否認了天子的話語,“而是······”
“憑我。”
他探手,向後伸,神農鼎中陡然迸發出萬千股元炁,爭前恐後地往着姜離的手掌飛來。
萬千之炁凝聚,一口空明的劍器出現在姜離掌中。
當初以一塊碎片復原出了大圜劍,一直使用至今,可謂是和姜離最爲契合的劍器。然而隨着姜離的實力攀升,大圜劍雖能靠元炁加持,但終究失之威能。
究其原因,還是因爲大圜劍乃是三位四品器師所煉製,看似包容萬象,可隨劍主實力不斷拔升威能,但本身依舊還是屬於四品法器,本質有所不及。
所以姜離在獲得三足金烏道果之後,將金烏道果和金烏遺骸相合,以玉虛觀氣兵之法合先天一炁,重煉劍器。
用神農鼎中最爲精純的先天一炁作爲基礎,令大圜劍脫胎換骨,重新出世。
姜離手握新生的大圜劍,一道流光從袖中飛出,輕而易舉地融入其中。
大圜劍劍光劇盛,陡然多出了逆上反君的氣息,劍勢大盛,和天子之勢相抗。
斬殺姜氏主家大公子姜逐陽之後所得的逆王·寒浞道果直接融入了大圜劍中,並因爲和姜離的契合度,道器之能完全發揮。
姜某人的天生反骨,可是得到了土伯的反覆認定的。
姜離振劍,逆反的劍勢鎖定了天子,“以話術拖延時間,吸收洞天福地的靈機,以求恢復功力,哪怕是到了這等境地,也還要抓住每一絲機會,陛下的求生欲還真是強大啊。但是,陛下又怎知,我沒看出你的意圖呢?”
“我也在等啊。”
姜離也在等待,等待着這一口劍的出爐。
天生萬物以養人,世人猶怨天不仁。之前所言的怨天不仁,說的便是天子,消除怨氣,便是斬殺天子。
大圜劍乃是他爲了殺天子而特意重煉的,此劍能夠完美髮揮姜離手上各種道果的能力,並能和所有的道器相合。
殺勢,在這一刻達到了極點。
“請陛下龍馭賓天。”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飄搖熒惑高。
刀已磨好,帝星將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