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獨自一人走下白龍樓船,走上碼頭。
他也沒有想到,大荒北宮中竟然會有泊船所在,也許多年之前,十宗聖君也曾建造飛舟,或是泛舟於天池之上。
周圍的一衆補天宗弟子紛紛行禮,動作整齊劃一,讓李玄都耳目一新。
其實各宗弟子的氣態都有明顯不同,比如牝女宗弟子和玄女宗弟子就是兩個極端,一眼就能區分開來。皁閣宗弟子雖是活人,卻帶有一股死氣。再比如正一宗弟子和東華宗弟子,前者行事帶有替天行道的霸道,後者就要內斂含蓄許多,沒那麼鋒芒畢露。
自從諸子百家覆滅於儒門之手後,衆多“餘孽”分散道門各宗之中,成了一筆糊塗賬,清微宗與太平宗繼承了墨家道統,太平宗推崇墨家後學,清微宗推崇墨家遊俠,補天宗與清微宗共分墨家遊俠派的道統,太平宗與陰陽宗共分陰陽家的道統。
不知是不是巧合,這四大宗門都與李玄都大有淵源,不過這四家之間也有很大區別。
同樣是陰陽家傳承,太平宗像是“陽面”,行事光明正大,陰陽宗像是“陰面”,行事詭秘莫測。同樣是墨家遊俠派,清微宗位於關內齊州,沾染了儒門習氣,又仗劍行商,亦正亦邪,被視作異類。補天宗位於遼東關外,宗內弟子多是漁獵部族出身,更顯彪悍,而補天宗更偏向於墨家遊俠派的刺客傳統,規矩森嚴,再加上秦清這些年整軍經武,補天宗弟子多有從軍之舉,身上都帶有軍伍氣息,百人如一人,沒有絲毫散漫之態。
這也是補天宗的優勢,如果補天宗弟子和無道宗弟子相鬥。單打獨鬥,無道宗弟子的勝算更大;十人對十人,也是無道宗弟子勝算更大;可如果是百人對百人,就是補天宗弟子的勝算更大了;若是千人對千人,不考慮長生之人和天人境大宗師的干預,無道宗幾乎沒有勝算。
然後李玄都就看到秦素遠遠站在岸上,不由心中暗笑,秦素在外人面前向來靦腆害羞,就算親自過來迎接他,也不肯站在碼頭上,生怕別人覺得她已經等不及想要見到他了,定要矜持一些才行。
既然山不向我走來,那麼我就向山走去。
李玄都見秦素沒有挪動腳步的意思,只能向秦素走去。
待到李玄都來到秦素面前,秦素才轉過身,與李玄都並肩而行,不過還是雙手負在身後,沒有挽住李玄都的意思,甚至還與李玄都保持了半尺左右的距離。
“你怎麼這麼晚纔來?又做什麼去了?”待到周圍無人,秦素方纔低聲開口。
李玄都笑道:“你猜到我要過來接你?”
“這有什麼猜不到的。”秦素理所當然道,“你的心思,不難猜。”
李玄都道:“看來我下次要反其道而行之才行。”
“你敢。你還沒告訴我你這幾天幹什麼去了?是不是又和別人動手了?有沒有受傷?”秦素鼓起雙頰,轉瞬忍不住一笑,“我是不是有些不講道理?”
李玄都對於這一連串的問句並沒有不耐,笑道:“如果關心都是不講道理,那便沒有道理可言了。至於動手,又讓你猜中了,的確與儒門之人打了一架,我沒受傷,只是有些麻煩,不過都已經解決,不必擔心。”
秦素問道:“需要給你安排接風宴嗎?若是需要的話,要等一個時辰,因爲你來信太晚,沒有提前預備。”
李玄都道:“不必了,我現在不需要補充氣血,也沒什麼口腹之慾。對了,剛纔那些補天宗弟子怎麼與上次我來的時候不太一樣?”
秦素解釋道:“以前的時候,大荒北宮的防備是比較鬆懈的,誰也不覺得有人敢打爹爹的注意,所以都是些普通弟子。不過經歷了上次澹臺雲的事情之後,就加強了戒備,輪換了一批紫薇堂的精銳弟子,而且謝雉還關在這裡,爹爹也不可能一直守在大荒北宮中,加強守衛是必然。”
李玄都點了點頭,又問道:“岳父呢?”
秦素撇了撇嘴:“說是偷得浮生半日閒,帶着白……姨下山去了,真是不……”
“不要臉?”李玄都玩笑道。
秦素白了李玄都一眼:“怎麼說話呢?”
李玄都無辜道:“這不是順着你的話說嗎?”
秦素輕哼道:“我是想說不正經,都一把年紀的人了。”
李玄都忍不住笑道:“就許年輕人老夫老妻,不許老人家幾度夕陽紅?”
秦素好氣又好笑:“夕陽紅?還幾度?紫府,你是不是也很嚮往一樹梨花壓海棠?”
“怎麼又扯到我身上了?”李玄都立刻撇清道,“你們父女的事情,我不參與,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都支持。”
秦素嘆了口氣:“我也不想管了,雲爺爺說得對,父親和白姨之間,不僅僅是再續前緣那麼簡單,還關係到遼東的大業,江南世家已經在下注了,他們需要一位江南出身的皇后娘娘替他們在未來的廟堂上說話。雲爺爺還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們遼東目前還是需要這樣的‘得道’。”
李玄都並不反對這個說法,摧毀士紳勢力的前提是有足夠多的基層官吏,深入到地方去,打破皇權不下鄉的傳統,這樣才能彌補士紳留下的權力空缺,在此之前,是如地師所說那般,建立一個強有力的朝廷,統一天下,然後攜橫掃天下的大勝之威,來推行各種新政。
再有就是,秦素所說的江南世家也不完全等同於江南士紳,士紳的根本來自於土地,來自於不納稅的功名制度,而錢家、蘇家等江南世家已經隨着海貿的興盛逐漸轉變爲以商貿爲主的家族,不再大肆兼併土地,而是修建作坊,僱傭工人,組建商隊,這些世家天然親近道門而疏遠儒門。而李玄都要摧毀的,則是那些大肆兼併土地、不納稅的士紳。
畢竟百姓還是要以種田爲主,土地纔是一切之根本。
最關鍵的一點,李玄都也能理解秦清的難處,有人的地方就必定有爭鬥,有爭鬥就會產生所謂的派系,別的不說,僅僅是太平客棧內部,就有了明顯的派系之分,李玄都不是沒有察覺,只是大敵當前,而且這些派系爭鬥還只是雛形,所以李玄都暫時沒有去管。至於道門內部,那就更多了,許多矛盾幾乎是擺在明面上,不過是被李玄都暫時壓住,若是李玄都不在了,看似整合一處的道門,頃刻間又會四分五裂。
一個太平客棧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偌大的遼東三州之地,其中不知多少派系,大派系裡又分小派系,秦清不可能做到事事如意,很多時候也要身不由己。否則地師便是前車之鑑,多少雄心壯志,隨着澹臺雲的反戈一擊,盡付笑談中。
過了片刻,李玄都方纔開口道:“說的是啊,兩人都是一把年紀了。一個要娶,女兒反對,也早過了生兒育女的年紀。一個要嫁,卻是做續絃夫人,不好聽也不好說。可兩人還要如此行事,自然有其他方面的考量。”
秦素忽然問道:“那你當初遇到我,有沒有什麼其他的考量?”
李玄都一怔:“怎麼突然這麼問?”
秦素道:“你別管爲什麼,你就回答我,有還是沒有?”
李玄都無奈道:“你該不會覺得我那時候就覺得自己能有今日吧?那時候的我正要返回清微宗勸說師父,凶多吉少,也不出所料,我果然被師父逐出師門,我不會料到沈大先生會把太平宗的宗主傳給我,也不會料到我能得到‘長生石’,如果沒有這些機遇,我現在大約也就是天人境的修爲,小打小鬧,哪裡有機會指點江山?你說那時候的我能有什麼考量,打算去你們秦家做贅婿嗎?”
秦素忍不住笑道:“當年的紫府劍仙無奈做了秦家贅婿,在我們秦家受盡白眼冷遇,秦家大小姐更是對他百般欺辱,待到大劍仙飛昇,仙劍自行認主,清微宗上下恭迎紫府劍仙回去接任清微宗的宗主大位,紫府劍下終於是揚眉吐氣,不再隱忍。”
“原來他在這三年間已經修成劍仙,一劍橫掃遼東上下,無人可敵,並放言:‘遼東帶甲三十萬,盡是土雞瓦狗,不堪一擊。’”
“秦家家主‘天刀’大怒,誓要取紫府劍仙的項上人頭,紫府劍仙不甘示弱,一人一劍獨闖大荒北宮,問劍於‘天刀’。”
“補天宗上下精銳盡出,面對那一人一劍,仍舊是如臨大敵。”
“那一襲白衣,劍仙風采,凌空飛渡,風采無雙。”
“對他而言,天下事皆是一劍之事。”
“這一日,太白山雪崩,天池水皆立。”
“這一日,大荒北宮被一劍斬成兩半。”
“不過一劍而已。”
“至於那有眼無珠的秦大小姐,早已是悔青了腸子,哭瞎了眼睛。她恨自己有眼無珠,她也恨那個薄情男子,爲何不肯如實相告,偏要藏藏掖掖。”
秦素越說越興奮:“‘天刀’面對這一劍,手中‘欺方罔道’寸寸碎裂,整個人倒飛出去,直接落入天池之中,狼狽不堪。他如何也不能相信,這個秦家贅婿,竟有這般通天修爲……”
李玄都滿頭冷汗,趕忙道:“打住,打住,這是我嗎?一劍把大荒北宮劈成兩半?還‘而已’?”
秦素不理會李玄都,靈感如泉涌:“我決定了,下本書就寫《秦家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