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裡一刻時間彷彿靜止了,僅有吉他和歌手的聲音在慢慢流瀉。中間用彈片撥着吉他弦的年輕人眉目如畫,白淨的臉上溫淳的微笑似風中的雲,清高淡雅,又神秘地捉摸不着。江曉君恍惚着,腦子裡的時刻鐘往回飛轉,咔地一下定格在去年的夏天。
那是個飄溢着芒果香氣的夏日,她吃力地拎着沉甸甸的行李上了一輛高速空調大巴,從老家回大城市謀生計。她的位子在右手邊第三排,兩個並排的座位中的一個。把行李放上頂部的行李架,她解下背上的書包坐下來,並從包裡取出一本在報刊亭剛買的時尚雜誌低頭翻閱。她看得專注,鄰座的乘客跨過她腳邊也不知情。
車子到點啓程,車務生依次發放水和漢堡。江曉君放下雜誌,幫忙遞礦泉水給鄰座。一轉頭,才知旁邊坐的是一位漂亮的年輕人。
年輕人兩隻手隨意地交叉搭在大腿上,短髮又直又黑,眉毛如墨,睫毛長長,凝視遠方的黑眼珠裡幾乎沒有光靈動。
江曉君是學藝術的,對世上萬物往往帶有主觀的美感臆斷。無疑,眼前這年輕人五官精緻,活生生油畫裡中的人兒。然而,年輕人俊美的外貌遠不如他身上彌發的寧靜氣息更引起她的留意。視線往下走,乍見他白色圓領T恤衫上懸掛的硨磲觀音,她實在地呆了一陣。聽說過,真正信佛的人是不便將信物外露的。走神的檔兒,礦泉水瓶便從她手心滑下,觸到了年輕人的手背。
年輕人回神接住了水,向她道謝謝。繼而發現她目不轉睛,他不禁笑問:“我臉上有什麼嗎?”
“沒,沒什麼。”她急忙答,有些緊張有些惶然兩隻手放開了雜誌。雜誌落了地,咚的一聲宛如她迷失的心跳。
年輕人指出:“你雜誌掉了。”
她伏下腰慌手慌腳撿東西,爲自己的失態羞愧,心裡一個勁地暗歎:不得了。這人,不僅美,而且有氣質。
年輕人也在看她,瞥見了她手中雜誌內頁的彩畫,眉毛揚起:“你是學藝術的?”
“嗯。”她撫平雜誌的皺褶,答,“從學校剛剛畢業,準備找工作。我叫做江曉君,你呢?”
她這話問得自然,他卻是愣了愣,接着笑道:“我叫做林曉生。”
“林曉生?”她大眼睛眨弄眨弄,“和我一樣有個曉字啊。算不算我們有緣?”
他又是一怔,笑了笑:“你說話都是這麼直接嗎?”
她尷尬地跟着笑。
顯然,林曉生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兩個多鐘頭的車程,她無數次誘使他開口,可他多是用嗯哪這等模糊的語言對答。兩三句交流之後,她只有作罷。到達目的地後,各奔東西。本就是陌生人,何能存有奢想。卻是萬萬沒有料到,竟是在此等微妙的處境下再次遭遇。
在她爲着與林曉生的兩次相逢感慨良深,露絲走了過來。拍拍掌打斷吉他聲,露絲把她介紹給衆人:“這位是江曉君。曉君第一次來我們這裡,我希望大家能多幫幫她。”
“沒問題。”衆口同聲。
江曉君觀望屋子裡的這十來個人,全是年輕的小夥子和姑娘們。緊接聽露絲說,每期講解班的成員皆是有意劃分,今晚主要是在校大學生或是剛踏入社會不久的畢業生。之後露絲又把學員分成兩班,初級入門班和中級班。中級班由露絲帶。初級班的授課老師則是——露絲親熱地按住年輕人寬闊的肩膀:“曉生,新來的學員就全交給你了。”
年輕人笑答:“行。”回過頭時像是往江曉君這邊望了一下。
觸到年輕人溫煦的笑容,江曉君立即逃開。她忐忑:倘若林曉生說壓根不認識自己……
初級班學員走進食廳,五個人各搬了把凳子圍坐在一張方餐桌四邊。江曉君習慣地走在人羣最末。“曉君。你坐這裡。”林曉生拉開他位子旁的交椅。江曉君道了聲謝,收收裙襬坐下。
林曉生給每人發了一張講義稿。江曉君大致閱覽,見是一些死氣沉沉的信條,便是了無興致地將單子壓在手肘下方回頭去看林曉生。林曉生雙手交握在胸前,口中唸唸有詞,在行開課前的禱告。漸漸她把焦點從他寧靜的側臉,移聚在了他白毛衣上佩掛的硨磲觀音。如今得知了他是基督信徒,她疑惑更深。一個信仰基督的人,戴的竟是觀音菩薩?
林曉生行完禱告睜開眼,見到江曉君兩眼瞅着自己的硨磲觀音出神,不由回想起了去年與她在大巴上的萍水相逢。他記得她,因她一頭自然的蓬蓬短髮及一張單純的笑臉。嘴角微揚,他對江曉君說:“這個不是信物,是我母親的遺物。”
原來如此。江曉君一面有悟一面又想:豈不是意味他的母親去世了?這一想她便是心頭一慟。遙望他平和的微笑,只襯得硨磲觀音默默的黯然愈加灰沉。
翻開聖經,林曉生開始授課。與教堂裡的牧師不同,他開場言便單刀直入:“我相信大家是受到天主的召喚而來。大家最關心的問題,無疑就是如何才能成爲基督教徒。那麼,這裡我可以告訴大家。很簡單,只要你相信我們天主是存在的。”
“不是要經過洗禮嗎?”有人異議。
林曉生解釋:“洗禮是一年後的事了。只是個步驟。畢竟大家想求得的是天父的庇佑,心靈上的平靜,而不是洗禮這些儀式。心不在我們天父那,做什麼都沒有意義。”
衆人頓悟。唯獨江曉君愁眉苦臉:這是簡單嗎?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無神論。要是她能輕易就相信天主的存在,何必來聽課?舉起手,她爽快道:“我有個問題。”
“請說。”林曉生答。
“天父他存在嗎?”
大夥兒笑。江曉君摸鼻子。林曉生一見她無拘束的小動作,不禁也想笑:“天父當然是存在的。”
“怎麼才能證明天父是存在的?”江曉君發揚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精神。
林曉生沒有像牧師列舉一大堆例子來證明神是否存在,而是合上了聖經,反問江曉君:“那麼你爲什麼來這裡呢?”
“我——”江曉君被這一問腦子裡邏輯有點繞,結結巴巴道,“我是來聽課。”
“爲什麼來聽課?”
“因爲——”
近在咫尺的林曉生,那輕柔的語聲與散發淡淡光芒的微笑,令她突然間說不出話來。她甚至有種錯覺:神是不是就是這樣子的?
小食廳驟然鴉雀無聲。只見那蓬蓬短髮的女孩身子往後挪了挪,待捱到冰涼的椅背,她的頭緩緩垂落。
江曉君掌心握出汗了,心想這世上若是有天父,趕緊救自己擺脫此刻的窘境纔是真。幸好天父好像真的聽到了她的祈禱。露絲這會走了進來說:“曉生。湯姆回來了,他帶了個朋友有事拜託你。”
“好的。”林曉生應聲尾隨露絲走去客廳。
江曉君大鬆口氣,只覺背出了一層汗。坐在她身旁的一女孩撞撞她:“你膽子真大。居然敢和曉生頂嘴。”
“那又怎麼了?”江曉君悠悠地晃椅子。
“這裡的人都是衝着湯姆、露絲和曉生來的。曉生很帥吧,我都不敢面對面和他說話。”女孩小聲說着這些,眉飛色舞。
“我和許多帥哥說過話。”江曉君認爲很平常。
女孩搖搖小腦袋瓜子,吐舌頭:“怎麼說呢?和曉生說話有一種時常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這倒是真的。回想剛剛,林曉生一雙銳利的眼睛彷彿要穿透自己的內心深處。江曉君兩腳踩地停止住晃動的椅子,重新拿起講義稿抖抖:“這個班辦多久了?”
“我經人介紹纔來不久。湯姆和露絲是去年來到我們國家的。曉生應該也是去年加入他們。露絲在美國有工作的,是一名牙醫。到中國後,她和湯姆專心致力於傳教。聽說教會有生活補助給他們。至於曉生,是一名醫生,在醫學院一附屬醫院工作。現今在急診輪科。”
江曉君對醫生的印象停留在很有威嚴感的老中醫。而一名兼有傳教身份的年輕醫生,她是第一次遇見。伸長了脖頸,她的視線穿過了食廳門。林曉生站在客房門前,在他對面立着的兩名白人男子,應是湯姆和他的朋友。她手指頭恣意地推開桌沿,視角擴大,瞧見了林曉生的側面。她猜他有一米七多。以他不是很高的個子,面對身材高大的白人男子,他卻是一點也不見得示弱。一手環胸,一手時而琢磨下巴時而有力地比劃手勢,他口吐流利的英文。語調陰陽頓挫,沉穩的氣質與他年輕的外表明顯不符。
這真是個不得不讓人心生喜愛和敬愛的人。她心中嘆。轉過頭她問身邊的女孩:“他——每個星期都來嗎?”
“你說曉生?”女孩答,“他不一定的。有時醫院值班,肯定來不了。”
聽到這答案,江曉君不由自主地失望,鞋子蹭蹭桌腳。一腳踢中拇趾,些微的疼傳到她心裡,她害怕地想:自己該不會真的對林曉生動情了吧?
如此一想,林曉生和露絲走回來的時候,她急忙低下頭。
露絲熱情地抱住她肩頭問:“曉君,感覺怎樣?聽得懂嗎?”
江曉君支支吾吾:“還——行。就是有一些問題。”
“有什麼問題,曉生回答不了的,我可以代答。”
“不。”江曉君連連否決,“曉生老師講的很好。”
露絲似是領悟到什麼,咧出那口晶亮的白牙:“有什麼問題你儘管請教我們的曉生。”
林曉生含笑點頭:“只要我能幫的。”
“課餘也可以嗎?”話急切地一出口,江曉君自己都想掃自己一巴掌。
露絲和林曉生相視而笑。林曉生撕下一張紙,寫上一串字:“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和工作單位。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歡迎你來找我。當然,找露絲和湯姆也行。”
當晚,江曉君兜了這張紙回家,覺得不真切像是在做夢。一路抓握公交車扶手,窗外的景物在眼裡飛逝,她只記得林曉生的微笑。夜風很冷,她心裡熱如火燒,半路便把脖子上的圍巾解了下來。噔噔噔踩着愉快的小步爬上五樓,驚異地見蔣楠杵在她家門口。
“哈。我還在想你幾時回來。”蔣楠望到她紅撲撲的臉蛋,取笑道,“就怕你被湯姆迷住不回來了。”
湯姆?江曉君傻笑。見了林曉生,她全忘了此行的目的。湯姆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
開了門進屋。蔣楠環抱着身子,伸出一根指頭指向她隔壁的房門:“我一直覺得奇怪。你隔壁房的人從來不回家的嗎?我一次都沒見過那人。”
江曉君插鑰匙轉動門鎖:“我隔壁住的是一做生意的女的。她和他丈夫離婚了,近段日子回老家看孩子。”
“我以爲你會和一個與你差不多年紀大的女孩住在一起。”
“原來你近來往我這裡跑,是想來看有沒有美女啊。”
“不是的。”
蔣楠這話答得太爽快。江曉君怔了一下,繼而勉強地笑:“你女朋友呢?”
“她啊,過得很好啊。”
江曉君冷起把臉:“你應該對你女朋友好一點。”
“我怎麼對她不好了?”
她低聲哎:“可聽你的口氣,就是不夠關心人家。”
蔣楠一屁股落到凳上,摩擦着掌心說:“我上個星期,爲了她的生日託國外的朋友買了塊表,正裝瑞士的。”
“你以爲錢就能代表心意嗎?”
“你談過戀愛嗎,江曉君?”
江曉君給他斟水,聞到這話,哼:“我是沒談過。但是這個道理誰都懂。”
對於她的答案,蔣楠心裡頭有些怏然。江曉君可不睬他怎麼想。畢竟人家有女朋友的嘛,她不會去趟這渾水。給自己泡了杯綠茶,她喜滋滋地取出那張紙,往自己的諾基亞手機輸入林曉生的號碼。
“這是誰的手機號碼?”蔣楠把腦袋湊過來。
江曉君神秘兮兮地笑:“一個神一樣的人。”
“世上有神一樣的人嗎?”蔣楠吃疑她是不是吃錯藥了。
江曉君僅是笑,不再答他。林曉生可是她心底的寶貝。
蔣楠瞧出了端倪,放下了水杯鄭聲問:“你喜歡他?”
她迷糊地擡擡眼皮,發現他驀然變得嚴肅的表情。舌尖舔了舔牙齒,她小心翼翼地點下頭:“你會支持我吧?”
手握緊了椅子的扶手,口袋裡要送前女友的表沉甸甸地壓住了他的蠢蠢欲動。過了會兒,只聽他很小很小的聲音說:“行。”
江曉君笑了,傻樂傻樂地舉起手機繼續輸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