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路小跑的戰馬上,風過耳,將他垂在耳旁的散發飄拂,布匹塞在頭盔內,包裹着雙耳,風聲嗚嗚。
很難說清楚他現在的心情,有些許的不安,些許的忐忑,些許的激動,甚至微微帶着些許的恐懼,不過,所有的這些心理變化都無法在他臉上瞧見,頭盔下的面目格外的嚴肅,帶着軍人特有的煞氣。
昨天,在陶然居與舊友楊儀意外重逢,李靖從最初的喜悅中恢復平靜之後,頓時有了覺悟,這是一次不僅尷尬,甚至充滿危險的重逢。
在兩人不多的相處時間,兩人分別就對方的一些近況做了一些探討,雖然對方和李靖一樣有些閃躲,對自己的近況語焉不詳,但是,李靖看得出,楊儀現在已經投靠了高暢,身爲僞朝的高官。
當然,李靖也沒有對楊儀說實話,並沒有說自己在高暢軍中效力,並且身爲中郎將。
不過,雖然兩人身處在文武不同的兩個系統,但是,兩人都身居高位,遲早都會見面,楊儀之所以不說自己在高暢那裡任職,無非是怕李靖笑話他言行不一,背棄了年輕時保家衛國的理想,就算是在朝會上與李靖相見,也無非是尷尬一些,最多紅一下臉,最後還不是一笑置之。
然而,李靖卻不能做到像楊儀那樣輕鬆,很簡單,他在參軍地時候並沒有對徵兵處的人說實話。也就是說他現在的身份是僞造的,有楊儀這樣一個瞭解他底細的人在,他的身份遲早都會被戳穿,那個時候,他找不到別的理由來解釋。
那麼,要怎樣才能解決這個危機呢?
乘其他人還不知道自己身份之前,偷偷地將知情人滅口?
爲了自己的安全,殺往日地朋友。不要說李靖做不到這一點,就算他能夠狠下心來,也找不到好的辦法下手。
要想暗殺楊儀,他首先要了解楊儀住在什麼地方?擔任什麼職務?平時的生活習慣?所有的這些都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而現在,他最缺的就是時間。所以,這個做法根本行不通。
要想解決這次危機,李靖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遠走高飛。
和楊儀分開之後,李靖立刻回到驛館,整理行囊,準備立刻出城,向東面潛逃,通過渤海郡前往江都。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李靖準備齊全,開始起身之際。一個與他同樣住在驛館地官員突然前來探訪,隨行的親衛還帶來了幾壺酒。幾樣下酒菜,說是在驛館無聊,要和李靖把酒同歡,指點天下。
李靖沒有辦法,只好按捺住焦躁的心情,不動聲色地與那人飲酒高歌,閒話烽煙。
待那人離去之時,天色已晚。樂壽的城門已經關上,城中開始清街。宵禁,讓李靖的逃亡大計無法施行,沒有辦法,他只好決定在第二天城門剛剛打開之時,出城逃亡。
然而,第二天城門還沒有打開之時,高暢就派來了使者,說是命他覲見,讓他沒有走成,最後,城門倒是出了,卻是隨着高暢一行。
只要出了城就好辦了,李靖相信自己能夠找到機會逃亡,他準備乘今天晚上宿營之際,自告奮勇地去執行巡邏任務,在巡邏的時候甩開身邊的人逃亡。
而就在他轉動這個念頭的時候,高暢派人來了,要他前去覲見。
他跟隨在傳話人的身後,騎着戰馬越過一輛輛馬車,朝車隊的前方馳去,一路上,他緊皺着眉頭,在暗暗思量,高暢這個時候見他究竟是爲了什麼?以及高暢爲什麼會離開樂壽北上?這些馬車中究竟裝着什麼事物?
只有事先知道對方地底細之後,他才能採取正確的應對。
然而,在目前地態勢下,他無法瞭解更多的東西,唯有走一步算一步,到時臨近應變算了,高暢並沒有讓他跟隨他地部隊北上,而是讓他和高暢一起,肯定是有事要他去做,那個時候,他還沒有和楊儀會面,不愁身份有暴露的嫌疑。
李靖雖然考慮到了種種的可能,卻沒有想到一樣,那就是高暢事先已經識破了他的身份。
雖然,高暢已經知道這個化名李二郎的人就是京兆府三原人李靖,李藥師,唐代偉大的軍事家,軍事理論家,統帥,當然,後面那些名號此時還算不到現在的李靖身上,他卻一直沒有拆穿李靖的身份,只是命令監察司地人在一旁小心監視。
高暢自然知道李靖之所以隱姓埋名的原因,他雖然不知道李靖是怎麼出現在竇建德軍中地,他也不想再去追究這些,他只知道,這個人既然來到他的旗下,他就不會將他放走了。
二十一世紀最重要的是什麼?人才!
其實,這個人才在哪個世紀都是最重要的,在這六世紀也不例外。
高暢一直仔細觀察李靖,看他究竟還是不是像歷史上記載的那般有能耐?究竟有沒有可能爲自己獨當一面?因此,才讓他一路高升,不多久,就從一個小小的佐尉升爲了中郎將,還讓他去武邑招兵,以五百精銳爲班底,獨領一軍,按照他自己的一些思路治軍,並沒有派人去幹涉他,就算是負責牽制他的黃晟,也沒有在一旁做什麼多餘的事情。
如果不是高暢事先知道李靖的威名,絕對不會這樣做,就算他曾經救了高暢一命也不行。
高暢也知道李靖現在對隋王朝仍然忠心耿耿,這也是他沒有拆穿李靖身份的原因,若是拆穿李靖身份之後,李靖若是要離開,他該怎麼辦呢?殺了李靖,還是像王琮等人一樣將他軟禁起來,又或是乾脆送他走,高暢仔細想了想,無論自己採取何種方法似乎都不適合。
所以,他一直在旁冷眼旁觀,只是命令監察司的人小心監視,凡是和李靖有關的消息務必在第一時間上報。
陶然居其實是監察司的產業,所以,李靖和楊儀在陶然居的會面在第一時間就彙報了上去,兩人之間所說的話,已經對話的神態在卷宗上都有記錄,負責處理這些情報的白斯文在第一時間見到了這些報告,他了解這報告的重要性,他下達了命令,讓監察司的人去驛館拖住李靖,自己馬上上報高暢。
高暢瞧過監察司的報告之後,立刻下達了幾道命令,於是,李靖現在纔會出現在這支車隊之中,而原本高暢是想見過李靖之後,命令他留下來,進入講武堂一邊學習,一邊擔任教官的,畢竟,現在大隋王朝仍然存在,要想李靖真心投靠,還不到時候。
雖然,還不到時候,高暢還是下了決心,要和李靖開誠佈公地談一談。
有時候,事情的發展並不以人的意志變化的,同樣,也不會以神的意志變化,至少,不會以
個神君的意志變化。
高暢喜歡掌控一切的感覺,但是,有一些事情還是無法在他掌控之中。
凡是這種無法掌控的事情發生,高暢並不會覺得沮喪,反而會覺得一些刺激,他同樣喜歡那種直面危險的感覺,也喜歡在劣勢之中扭轉乾坤的感覺,或許,追求各種各樣的感受,這纔是他存在於這個世間的意義吧!
雖然,所謂的意義也不過是虛妄,不過,這並不能使高暢不會沉醉其中。
“中郎將李二郎求見!”
馬車外響起了隨行僮僕薛仁貴的聲音,高暢雙手握在一起,緊緊地捏了一下,他睜開眼,朗聲說道。
“請他進來!”
關於這次會面,高暢曾經想過無數次,自己究竟該做何種神態?語氣如何?態度如何?是不是變現得強勢一點?又或是表現出虛懷若谷,禮賢下士的風範?
然而,事到臨頭,所有的應變高暢全部沒有用上,他準備採取最簡單的方式。
李靖上了馬車,馬車晃了一晃,繼續行駛了起來。
車廂很寬大,陳設卻並不華麗,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根本就和一個大王的身份相符,在車廂內,只鋪上一張薄薄的毛毯,高暢盤腿坐在車尾,李靖面向高暢坐着,他右手緊握成拳,放在左胸,頭微微低着。向高暢行了個禮。
“參見夏王殿下!”
按照朝堂上地禮儀,李靖其實應該這樣說,拜見大王,拜見神君!然而,在這裡,他並沒有這樣說。
高暢瞄了他一眼,李靖低着頭,沒有注意到高暢的目光。
“平身!”
高暢一隻手放在平放在身側的橫刀上。另一隻手則摸着下巴,輕聲說道。
李靖擡起頭,目光與高暢的視線在空中相迎,他很快移開了視線,動作緩慢而沉穩。
“李靖,李藥師。京兆府三原人,現年四十八歲,祖父李崇義,曾任殷州刺史,封永康公;父李詮,官至趙郡太守.
高暢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傳到李靖耳邊,宛若天上的炸雷響起一般,李靖心中大駭,手不由伸向腰間,卻摸了一個空。在上車之前,他腰間的橫刀已經被高暢的親衛取了下來。
這是李靖地第一個反應。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自己這樣做毫無用處,就算暴起傷人,殺了高暢又如何?
何況,高暢的本事他也略有耳聞,曾經在沙場較量中擊敗過雄闊海,尉遲恭這等英雄的人物,就算他有刀在手,也不見得能夠佔得上風。
李靖雖然也勇武過人。不過,論起沙場拼殺。單人較量他並不是什麼好手,他的長處在於統領大軍打仗,而不是作爲前鋒上陣廝殺。
矢口否認,堅決不承認?
這個念頭也很快被李靖否決了,高暢之所以敢於直言不諱,絕對掌握着證據,說不定昨天楊儀與自己的見面也是出於高暢的指使,所以否認毫無用處,反而讓高暢將自己看清了!
也只能承認了,出言申辯,說是自己只是途經貴地,爲了生存才加入軍中,並不是朝廷地間隙,乞求對方高擡貴手。
不!
這樣做不是他的風格,他無法做到這一點,就算能活命,他也不會這樣做,他雖然也想活命,卻不想乞求。
“對!某家正是三原李靖,大隋馬邑郡丞,夏王,有禮了!”
李靖直起身,向高暢抱拳行了一禮,他的神態不卑不亢,直視高暢,就算高暢的視線尖銳如刀,依然沒有半點閃躲。
“好!很好!”
半晌,高暢收回視線,右手離開橫刀刀柄,雙掌輕輕相擊兩下,鼓起掌,臉上的神情充滿了讚賞。
“好個三原李靖,不愧楊素當年所說,卿當身居高位矣!在現在的這般境況下,依然穩如磐石,就算泰山崩於前恐怕也會色不變吧!”
李靖神色自若,左手扶須,說道。
“夏王謬讚了!李靖不才,當不得!”
李靖知道,高暢既然敢單獨接見自己,也就沒有殺自己的打算,那麼,自己只要表現得不卑不亢,應對有策,就能躲過這一劫了,現在,他需要的是洗耳恭聽,看對面那人會說出一番怎樣的話來,再決定自己的進退。
“藥師無須這般謙恭,本王並不是那些講究虛禮之人,若非藥師真有本事,本王也不會出言稱讚。”
李靖微微一笑,沒有接過高暢地話茬。
高暢頓了頓,然後正色說道。
“說到這裡,我還應該感謝藥師的救命之恩,若非藥師,本王在大典上就會遭受到賊子地暗算了!”
“哪裡?”
李靖笑着說道。
“就算沒有藥師,以夏王的神威,那賊子也傷不到夏王分毫!”
高暢微微一笑,盯着李靖說道。
“本王叫破藥師行藏,是想和藥師達成一個協議!”
“協議?”
李靖迴應着高暢地視線,片刻,說道。
“夏王請講!”
高暢收回視線,說道。
“本王知道藥師對待大隋王朝依然忠心耿耿,所以,本王也不直言要求藥師投入本王帳下,本王只是希望藥師能夠應承本王,和本王定下約定,在一年之內,爲本王效力。”
不待李靖出聲,高暢繼續說道。
“在這一年中,凡是依然遵循江都政令的大隋郡縣,本王絕不會命藥師率兵去攻打,本王只會讓藥師率兵去攻打那些流賊,反軍,讓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免除戰亂,不知藥師可否同意與本王簽下這個協議!”
聽罷高暢的說話,李靖微蹙眉頭,似乎在尋思什麼。
高暢繼續說道。
“這是一件大事情,藥師可能需要再三思考,本王可以給藥師一天的時間,明日再來聽藥師的答覆,如何?”
“不!”
李靖搖搖頭,然後擡起頭,直視高暢,朗聲說道。
“某家不需要一天的時間,現在,某家就可以給夏王答覆,這個協議,某家願意答應,不過,希望夏王能夠遵守約定,一年之後放李靖離開!”
“好!”
高暢高聲應道。
“來!我倆擊掌爲誓,若有違背,天地不容!”
高暢和李靖兩人高舉手臂,兩個手掌在半空中相擊,發出了一聲響亮清脆的擊掌聲,掌聲之後,從行進的馬車車廂內,傳來了兩人豪爽地笑聲,隨着粼粼的車輪聲向後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