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老太君
洛陽,文彥博府邸。
文彥博拿着歐陽修轉給他的信,對龍昌期笑道:“我這小師弟,可謂護師心切啊。”
龍昌期不以爲然:“一介白身,不老老實實讀書,竟敢妄議時政,結尾還隱帶威脅,就不是君子所爲。”
“歐陽永叔是他威脅得了的?我是需要他來救的?都快九十的人了,官家難道還真能綁我去砍了不成?這不是瞎胡鬧嘛?”
文彥博笑道:“十二歲的孩子,見識能如此明白,實在是夠難得了。老師,還是你教導有方啊。”
說完又道:“永叔終是正人,將這封信寄過來,足見坦蕩。他的意思,這事情就此罷休了。”
“話說回來,我說老師啊,你何必要非議先賢?”
龍昌期翻着白眼:“我又沒有非議孔子,我只是論周公不當而已。”
文彥博又嘆了一口氣:“非議周公,難道還是小事兒?得得得你先別激動……”
安撫住老頭,文彥博才說道:“我們先不論這個,好在總算是事情了結了。就是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勞老師空跑一趟。還請在府裡修養一段時日,我請幾位在洛陽退養的賢達來陪你如何?”
龍昌期:“別,我還得趕着回去,學宮一幫孩子呢。再說你這裡的飯菜我也吃不慣。”
文彥博都有些無語了:“老師,學生好歹數任宰執,官家仁厚,賞賜甚豐。這些菜色,可都是內中的做法。”
龍昌期撇了撇嘴:“那官家也真是可憐,寬夫,事君還是忠謹一些吧……”
……
朝廷不打算追究,總算讓蘇油松了一口氣。
這件事情,也足見蜀中士人,在朝堂上的影響力還很弱小。
繼續積蓄力量吧,蘇油收拾起心情,準備去石家拜訪。
他卻不知道,歐陽修將他寫的書信轉給了文彥博,文彥博又稟告了官家。
說到底,非議周公,其實也可以變相地理解爲維護皇權,因此蘇油在官家心裡邊,竟然莫名其妙地又多了一絲小重量。
明道守禮的好孩子啊,再看看天天往自己臉上噴唾沫泡的老包……
都是一樣的黑眼睛黑頭髮黑皮膚,可怎麼差別就這麼大呢……
……
官家對蘇油的印象還停留在幾年前,其實蘇油表面上已經不黑了,被蘇洵拘了三年,如今真有點名副其實——明潤。
至少石家老太太就覺得這孩子不錯。
薇兒實在是可憐,石家本來家世顯赫,石薇又是嫡系幼女,本來應當是銜着金飯勺出身的富家小姐纔是。
結果石家第三代石元孫在好水川之戰被俘,官家以爲石元孫死了,於是褒獎了石家後代。
結果宋夏議和之後,老石竟然沒有死,又被放回來了!
諫官御史奏:元孫軍敗不死,辱國,請斬塞下。
賈昌朝獨言道:“在春秋昌,晉獲楚將谷臣,楚獲晉將知罃,亦還其國不誅。”
單獨面見官家,從袖子裡取出《魏志?于禁傳》道:“前代將臣敗覆而還,多不加罪。”
帝乃貸元孫,安置全州。
在西夏受盡折磨屈辱,回來被軟禁,石家就這樣衰敗了。
石家的其餘子弟,從此活得小心翼翼,低三下四,只能狠命地拼殺,一刀一刀在戰場上砍回自己家族的尊嚴。
就這樣捨生忘死,還要被同僚歧視,被朝廷忌憚,在京中更是擡不起頭來。
石薇的娘在她出生後不久就生病死了,石薇的父親也死在了西邊,老太太乾脆送薇兒去益州石家堡子。
那裡天高皇帝遠,孫女的日子怕是還過得鬆快些。
第一次聽說那邊給薇兒找了個鄉下小子做夫婿,老太太還不由得有些心急。
待到聽說這位也是孤兒,上邊只有個年邁的老族叔後,老太太想想,又心平氣和了,自家孫女,總不至於受公公婆婆之氣。
然後就是各種傳言傳入京來,老太太轉而開始擔心,這夫婿未免也太靈異了些,這樣的妖孽,我家薇兒怕是降不住啊……
如今這妖孽,就由石通領着,來到正堂,拜見石家老太君。
石完和石守有時間沒見了,自打石家的生意起來後,這兩位便回到了汴京幫着打理生意,全是四通商號先導部隊。
如今的石家,因爲一百萬箭課的功勞,在軍方總算可以擡起頭來,連帶着這大堂中的氣象,也有了些變化。
不過心細如蘇油,還是能夠從雕樑,陳設,供茶點心中,看出這個大家族觸底之後,如今又剛剛開始反彈的跡象。
比如院子中的僕人就不夠多,比如不少女性衣着樸素,手持念珠,這些都是孀居的婦人。
不用說,她們的男人,都死在了戰場之上。
身着淺灰色襴衫的蘇油進了門,對坐在堂中的老太太恭敬施禮:“蘇油見過老太君。老太君身體康和,蘇油不甚心喜。”
老太太這纔看清蘇油身上的冰紈提花竹葉暗紋的面料,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別看這孩子孤兒出身,如今人家是真求不着石家,倒是反過來,石家牽累了人家孩子。
別說沒落勳貴,就連旁支王室,都有爲了五千貫嫁女兒給商人的。
這還沒中進士呢,萬一要是中了,那就更是了不得,老人家百感交集,一時間有些不知道如何開口。
蘇油說道:“本來是應該帶些土產方物來孝敬老太君的,無奈堂哥催促,只好在江陵改行了陸路,東西都還丟在大船上,得冬日才能到達。”
“我想着千里送鵝毛,禮輕人意重,在汴京買禮物上門,那是不誠心。可要是等大船抵京再來,又忍不得想早日上門看望。所以思來想去,乾脆就厚顏空手上門了,老太君萬萬不要見怪纔好。”
老太太笑道:“難得明潤想得這麼多,老身如何會怪你。聽聞歐陽內翰和梅都官舉薦了你,想來都安排妥當了?”
蘇油涎着臉道:“可沒有,汴京房貴。堂哥購得的房屋,在宜秋門那邊,離計司貢院遠者呢。”
“我有個跟班是夷人,在馬市尋了一大圈,愣是沒幾匹看得上眼的,想來老太太這裡,好馬定然是不缺,這就上門討要來了。”
這下老太太是真從心裡看重這姑爺了。以蘇油的財力,當真在汴京找不到好馬?那是笑話。
這是表明心跡,雖然石薇還沒過門,蘇油已經把石家當做自己家一樣。
難爲這孩子,小小年紀如此人情練達,真是成精了。
不由得笑了起來,不過這次的笑容卻是真心的歡喜:“你這猢猻,我可是知道你在眉山有多調皮。敲竹槓敲到我石府來了!好在是幾匹馬,你如要廷珪墨玉版紙,石家怕是不好找,好馬嘛,石家鄭州田莊上多的是!”
蘇油笑道:“也不用太好,就如薇兒的黃雛一般便行!”
老太太笑道:“那可沒有!你如今身量也如成人了,還騎那小馬,汴京城的人眼光多勢利,怕是要笑話於你。石寬!”
石寬趕緊應道:“老太君你說。”
老太太道:“讓下人去莊上,將拳毛赤與明潤牽去。”
石寬應道:“是。”
老太太這纔對蘇油道:“薇兒還好吧?”
蘇油說道:“薇兒如今隨天師道元德公學得一手好醫術,又是五品天台玉格栩衛仙卿,頗受看重。奶奶你自管放心。”
老太太說道:“女孩子家家的,不會針黹女紅,成天裡舞刀弄劍,一身藥味,今後明潤可得多擔待。”
蘇油笑道:“薇兒是勳貴人家,自然不可以尋常人家的女兒來要求。不說別的,就是算學的本事,都能甩國子監明算科那幫士子幾條大街去。”
“誰說女孩子就一定要會針黹了?成都官錦院,織錦的可都是男人。再說薇兒鍼灸的功夫,那是濟世度人的聖手,比針法,我們也是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