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禽獸,女人喜歡小動物。
三十章
寬闊的閱兵場上,又換了另一撥人馬。現在這支騎着戰馬,分散居於場內的隊伍,主要由藍煕的王公貴戚和品階較高的武將組成,其間也不乏從民間選□□的勇士。
將要進行的是閱兵式後的另一項活動:逐鹿。
在藍煕,鹿是吉祥的象徵。人們相信在閱兵式上獵得鹿王的勇士會受到神的保佑,在沙場上也將戰無不勝,所向披靡。每次逐鹿活動的參與者,則是那些有資格列席閱兵式的藍煕貴族高官,或是青年將士。此次的閱兵式因爲藍煕皇帝也親自觀看,便顯得格外隆重,皇帝還在之前頒旨,對於此次逐鹿的獲勝者,除有慣例的封賞外,還會給予額外的獎勵。
因此報名參與此項活動的人尤其多。
圍欄打開,一羣鹿衝了出來,在場中四處奔跑。爲首的是一頭高大的雄鹿,趾高氣昂,身姿矯健,光滑的皮毛上點綴着漂亮的斑點,在它頭上架着碩大的鹿角,似一樹繁茂的梅花驕傲地盛開在它頭頂。
早已等候在場中的隊伍被闖入的羣鹿衝散,一時間人喊馬嘶,馬上的人紛紛指揮自己的坐騎,對獵物展開追逐。便如同油鍋中濺入水滴,場上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受驚的羣鹿在戰馬的縫隙間橫衝直撞,有的甚至慌不擇路的直接向戰馬上撞去,引得馬兒發出陣陣嘶鳴。參與逐鹿的獵手臉上全是興奮的神色,現場混亂慘烈的氣氛激起了人心底嗜血的本能,衆人各個打馬揚鞭,挽弓搭箭,目標卻只有一個,那就是要獵得領頭的鹿王。
一時之間箭飛如雨,全都向雄鹿射去。
只是那頭鹿王也是身經百戰,十分聰明,懂得會找箭射不到的死角藏身。它的身姿矯健,動作亦十分靈活,即使在場中,左躲右閃之下,也總能避開衆人的箭雨。片刻之間,鹿王身邊的同伴已經倒下了好幾頭,但它卻仍未被傷到分毫;有好幾次,眼看着箭就要射到它身上,卻還是被它奮蹄一躍,逃脫了危險。
須臾之間,圍場中的鹿又倒下幾頭,卻仍沒有人能傷到鹿王。包圍圈在縮小,場內的追逐愈發激烈,場外觀看的人羣中不時的發出吶喊和助威的聲音;和藍焌燁共乘一騎,又回到隊伍中的洛清淩也睜大了紫眸,努力在逐鹿的人羣中尋找自己熟悉的面孔。
終於,她發現了那個人。
熹的一襲白衫讓他在逐鹿的衆人中格外醒目。雖然也是參與者,他卻一直沒有動作,只拿明亮的眼眸觀察着鹿王跑跳起伏的身姿,直到它又一次衝出包圍圈,跳躍着向遠處的高坡上逃去時,他才從身後摘下弓,拿到眼前瞄準。
看準目標,扣着箭的手指輕輕放鬆——
箭射出的那一刻,熹的臉上似乎有些不忍的神情。人們的耳畔間幾在同一時刻響起雄鹿慟徹山谷的一聲悲鳴。洛清淩的心被那聲悲鳴震撼了一下,隨即便看到雄鹿的脖頸間綻開了一朵悽豔的紅花。那頭鹿中箭之後仍躥出了十餘丈,最後終於力竭倒地,翻滾了幾下,便即不動了。
鹿王終於被獵到,衆人歡聲雷動。早有人跑上前去,取下箭來,待驗明箭的主人之後,飛身呈到另一側看臺上的皇帝面前。
稍後,看臺上傳來傳話官高昂的嗓音:“聖上有旨,睿王於此次逐鹿競技中獵得鹿王,神勇可嘉。特賞紫金冠一頂,蟠龍玉帶一條。”
……
洛清淩眼見着將金冠和玉帶穿戴上身的少年騎着坐騎,一手高舉着獵得的鹿王,緩緩繞場一週。到自己面前時,熹向她眨了眨眼。洛清淩回他一笑,右手握拳豎起拇指放到頭頂繞行一週,然後收於胸前。臉上的笑容還未消散,長髮便被人從後面狠狠的扯了一下,洛清淩惱怒的回眸,藍焌燁卻一臉的若無其事,連看也沒有看她。
“這裡是藍煕。”
洛清淩臉上的神情瞬間凝滯,她立刻意識到自己剛纔忘形了,竟然在回禮時用上了冬湟人稱讚對方時慣用的手勢。
心裡突然覺得刺痛,眼簾即時垂下。
洛清淩別過了頭。
身旁傳來馬嘶的聲音,藍焌燁已示意手下將那匹白馬拉了過來,距離近得幾乎和他們坐的青羽貼在一起。下一刻洛清淩覺得身子一輕,整個人已經被藍焌燁抱到了白馬上。動作太突然,微微晃了下身子,她忙拉緊了馬繮,轉頭不解的看着那個人。
“給你的馬起個名字。”
洛清淩愣了一下,雙手不自覺的撫上白馬的鬃毛,身下的馬似乎也有靈性,仰頭向天,發出一聲嘶鳴。看着對方眼中深沉的笑意,洛清淩抿了抿脣,輕輕開口:“銀翼”。
“銀翼……”藍焌燁的笑容中多了抹玩味,“很好……不知它跑起來是否真的如同飛一般快。”
洛清淩在男子的眼中看出了別的內容,她的心迅速下沉,張開嘴想要阻止,但還沒等她發出聲音,藍焌燁揮起的馬鞭已經狠狠地落在她□□的白馬身上。
白馬一聲嘶鳴,四蹄揚起,脫弦的箭一般向前衝了出去。
他把她的心臟承受能力想得太強大了吧!
洛清淩俯下身子用力抓緊繮繩,於疾速狂奔的馬上努力控制身體的平衡,心下暗罵:這該死的——
身後有馬蹄聲響,藍焌燁乘着他的青羽已經趕了上來,催馬趕超而過時男人臉上得意的笑容讓她恨不能向他揮出馬鞭!
“跟上我!”
他策馬搶到她前面,空中捲起的袍角招展飄揚,如同一團黑色的旋風。
洛清淩瞪着前方疾馳而去的身影,咬咬牙,揚起了馬鞭,將身後喧囂的人羣遠遠的拋下……
跑了一段,兩旁的道路漸漸變窄,眼前竟然出現一個山谷。
腳下的土地有了變化,不似閱兵場那裡那般堅硬,而是十分鬆軟,兩邊也開始零落的出現樹木和花草。越往山谷深處走樹木越密,花草越多,馬便跑不起來;藍焌燁已經下了馬,只拉着青羽前行,洛清淩也依樣下馬,拉着銀翼跟在後面。
“你爲何……”洛清淩的話沒有問完,冰涼的手指貼在她脣邊——
“噓——別出聲……”
洛清淩睜大了紫眸,在男子閃出的空隙裡,她看到了從未見過的景象:
在她的眼前,是一片開闊的草場,草場間盛開着千樹萬樹的梅花,最令人驚奇的是,這些梅花竟然還會移動!定了定神,再仔細看,哪裡是梅花,原來是無數頭梅花鹿,頭上驕傲的頂着似梅花般茂密盛開的犄角,在場中反覆奔跑。
洛清淩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
她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行動中儘量輕手輕腳,悄悄地以不被注意的方式接近鹿羣。這山谷中似乎極少有外人踏足,是以那些鹿竟然毫不懼人。洛清淩漸漸深入,羣鹿在她周圍或立或臥,怡然自得,有的低頭吃草,有的俯身飲水,對於她的闖入視若無睹,毫不介意。
從來沒有和這麼多動物做過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在冬湟,因爲神廟的戒律,更是連貓狗都不可以養的。此情此景,令洛清淩童心大起,突然有想和它們做更進一步接觸的念頭。
問題一:怎樣令小動物主動和你接近?
有人將一包東西遞到她手中。
那個人連眼睛裡都盛着柔和的光,他的笑容綻放在初夏的陽光裡,竟第一次讓人覺得不是那麼寒冷。
洛清淩將紙包打開,倒出一些梅子和杏幹在手上,慢慢地遞了出去……
這一招果然奏效,一頭鹿被果乾的香氣吸引着走到洛清淩的身邊,伸出舌頭去舔她手中的梅子。麻酥酥的感覺令人一直癢到心裡,洛清淩瞬間眉彎眼笑,“格格”樂出了聲。其它的鹿見同伴有吃的,也紛紛圍攏過來討食。一時間羣頭攢動,洛清淩似被衆星捧月般圍在當中,新奇愉悅的感覺充斥全身,銀鈴般的笑聲也一直沒有停歇……
洛清淩只顧不斷的將果乾倒出來餵食,也不去看紙包已是越來越空,當最後一粒梅子被長舌捲走時,她纔想起要擡頭,然後便發現無數雙眼睛正充滿希冀地盯着自己。紫眸瞬間瞪大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問題二:怎樣從過份親近你的小動物中逃脫?
男子遠遠的站在一旁的緩坡上,看着女孩被鹿羣追逐着尖叫奔跑,脣角漸漸揚起溫柔的弧度。鹿的影子在眼前不斷變換,晃花了人的眼,他彷彿看到當年那個男孩奔跑在夏日明媚的陽光中,與鹿羣嬉戲追逐,臉上的笑容和陽光一樣燦爛。男孩張開雙臂向另一個方向跑去,口中呼喚着一個人的名字。
他叫的那個人是誰?
男子聽不清……
動用了輕功才終於逃脫羣鹿追逐的洛清淩,遠遠地站在安全的地方,手撫胸口,大口喘着氣,紫眸看向前方,站在緩坡上的那個人。
藍焌燁負手而立,深邃的目光投向遠方,在他的視野盡頭是一片無垠的青黃;微風撩起他的髮絲,那人頎長的身形矗立在藍天碧草之間,竟然讓人覺得……有些孤獨。
洛清淩有瞬時的失神。
耳畔響起微弱的悲鳴,她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看到不遠處的一棵樹下,一頭雌鹿臥倒在那裡,脖頸處有一大塊血污,悲鳴聲正是它發出的。
洛清淩心裡一動,快速奔了過去,在雌鹿身邊蹲下。雌鹿頸間的傷口似是被猛獸所咬,傷口很深,只連一點皮肉,仍在不斷向外流血。洛清淩趕到時它的眼神已經渙散,悲鳴聲也越來越低,到最後終於不再出聲,無神的眼睛也完全閉上。
洛清淩心頭一陣難過,正欲起身離開,卻發現雌鹿腹部一動,在它身下突然冒出一個小小的腦袋,一頭小鹿瞪着烏黑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世界,同時身子又不住的向雌鹿腹下縮去,還不知道它的孃親已經永遠離開它了。
女孩心下一陣惻然,不由伸手將小鹿抱入懷中。小鹿應是剛出生不久,脣邊白色的茸毛還未退去,身上還殘留着一股淡淡的奶味。此刻,被洛清淩抱在懷中,小鹿發出稚嫩的低鳴,不時拿頭向她身上蹭,柔弱的樣子惹人心憐。
面前的光線被陰影擋住了。
洛清淩沒有擡頭,用手輕輕撫着小鹿軟軟的皮毛:“這裡的鹿,養來做什麼用的?”
“雌的留下來,雄的長大後當作狩獵時的獵物,就像剛纔閱兵式上那些。”
“那它們豈不是生來便是爲了死去的?”
“也可以這麼說。”
“……像它這樣的怎麼辦?”
“自生自滅。”
“養它的人……不會管麼?”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若它連眼前這關都過不了,長大了也不過是個廢物,養它的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至於它,宿命與生俱來,除了它自己,沒人能幫它承擔。”
男子語氣中近乎殘忍的漠然讓人心寒,洛清淩擡頭看向面前的人,發現剛纔存在於他眼中的溫暖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和往常一樣的冰寒,其間還夾雜着一絲嘲諷的神色。
心裡剛剛蒙芽的一些東西驟然間被冷水衝散了。
洛清淩呆了半晌,終是不忍,又試探着開口:“我們可不可以把它帶回去,等養大一些,再……”
“王府裡不準養鹿!” 藍焌燁的語氣已然變得十分冷淡,揹着光的臉上也讓人看不清表情。他生硬轉身,向遠處的馬走去:“時候不早了,和本王回去。”
洛清淩站在原地,看着那個遠處的背影,微微握緊了拳。萬般不捨,她也只能將懷中的小動物放回原地,將自己藏在貼身荷包中的最後幾片果乾盡數倒在它身前:對不起,我幫不了你……但是……你一定要活下去……
回去的路上,並駕的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