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士們的考卷送到彌封所後,先由排編官對摺,同時糊住姓名籍貫欄,再取《字書》中幾個字的偏旁,合成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字,作爲每份考卷的代號。
將試卷依序排好後,交封彌官謄寫校勘,由點檢官檢查試卷無誤後,進士科的試卷送交進士考校所;諸科的試卷,送交諸科考校所。
單表進士考校所中,八位初考官,用兩天時間,初審五百三十九份進士卷。
試卷分五等。
第一等謂學識優長,辭理精純,出衆特異,無以比倫者。
第二等謂才學該通,文理周密,於羣萃中堪爲高等者。
第三等謂藝業可採,文理俱通者。賜進士出身必須三等以上。
第四等謂藝業稍次,文理粗通,賜同進士出身。
第五等謂文理疏淺,退落無疑。
但現在除了棄考或者紕繆荒惡者,並不黜落一人,所以此等便形同虛設。
然後把判定的等次封上,送交覆考所,由覆考官再次閱卷,兩天後,覆考所將所定的等次呈交詳定所,由兩位詳定官,由禮部侍郎江君烈和國子司業趙雲宸,將初考官所定的等次揭開,與覆考官所定等次相比較。
若二者一致,則依次奏聞。
若二者有差別,就再審閱試卷,或者根據初考官所定,或者根據覆考官所定。
但如果詳定官認爲,初考、覆考的判定都不合適,也可以別於另立等次。
所以這二位事實上就是殿試的主考。
此刻是閱卷的第六天,初考覆考已經結束,所有試卷都呈到二位詳定官面前,將由他們排定名次。
這不是個困難的工作,因爲不是極特殊的情況,詳定官還是以初考覆考的結論爲主。
撕開初考官的彌封,對照覆考官的判等,若是一致就直接定下等級
因爲判卷其實是有標準可循的,如學識、詞理之類,優劣之分不難判定。
所以在七成的情況下,初考覆考的結果是相同的,剩下的三成考卷,到底該以初考還是覆考爲準,兩位聞名遐邇的大學者一目瞭然。
僅用一天多的時間,兩人就把所有卷子定完,還剩下最後的工作……從一二等卷子共二十五份中挑出十份來進呈御前,供官家最後欽定。
現在問題來了。
江君烈和趙雲宸兩人的立場不同。
這也是官家選定他倆的原因。
江君烈雖是禮部侍郎,但趙昚卻清楚,他近來和左相湯思退走得很近,完完全屬於東府的人。
而趙雲宸,雖然之前表現的不夠明顯,但在毆打陳伸一案中,趙昚事後才驚覺,他應該和陳俊卿等人有聯繫,算是西府之人。
東西府制衡。
這是趙昚的第一次掄才大典,他絕對不允許東西府懷有私心,是以才如此安排用人。
不過現在江君烈和趙雲宸都有點爲難。
官家趙昚是看過李鳳梧試卷的,而且表現出來的意思很明顯,顯然是要取中。
但江君烈不想取中。
就算事後官家要補取,那也是後面的事情。
而趙雲宸是想直接取中,不過他想的更簡單。
自己和江君烈取不取無關緊要,官家不會讓李鳳梧名次太靠後的。
當然,作爲考官,最主要還是盡好職責。
江君烈和趙雲宸都知曉,此次審定名次,對自己也是個考覈——能否拍好管家的馬屁。
當今官家勵精圖治意圖北上。
那麼他所喜好的必然是文風犀利的好文章,那麼文風溫和的便只能靠後,如此才能博得聖顏大悅。
所以江君烈就秉着這個標準,盡選了些直言敢諫的卷子。
趙雲宸卻不這麼認爲。
官家雖然勵精圖治,但這又不是‘直言極諫科’,你盡選些說話尖酸刻薄諷刺天家的諫官言論文章,這不是給官家添堵麼?
官家想要的是治國才華的才子,是懂得進退的圓滑肱骨,因此主張文風溫和的試卷。
兩人就此有了分歧,最終趙雲宸拗不過江君烈,依了他的排名,挑選出了官家‘中意’的前十份佳卷。
但趙雲宸卻也做了兩手準備。
次日黎明,官家在崇政殿升座,考官們分左右列班,皇城司侍衛將全部考卷擡到殿中。
江君烈呈上選出的十分佳卷。
此時所有的卷子,包括這十份佳卷都沒有拆開彌封,誰也不知道哪份卷子是誰做的。
謝盛堂接過托盤,呈送御前,官家將對這前十份試卷詳細閱看,最後欽定名次。
望着黃綢托盤中,平鋪相疊的十份試卷,趙昚的心情有些激動。
這是自己的第一次掄才大典,是自己第一批門生,想一下自己欽定的一代名臣就將這樣從自己手下踏入仕途,開啓他們的輝煌人生,締造出一個空前繁盛的大宋朝,趙昚總感到雀躍於嚮往。
朕之肱骨,起於本科。
平復下心情,他拿起了最上面的一份試卷……這試卷的排放順序,就是閱卷官們初定的名次,只是殿試排名要由欽定,所以只用這種無聲的暗示。
官家一般情況下都認可閱卷官擬定的名次,只作個別改動,決定名次後再拆開彌封,但是拆封後還有可能更改名次,主要是更改狀元的人選。皇帝有這個特權,從全盤考慮作出最後的調整,不過這種情況是極少發生的。
展開這份試官擬定的狀元卷,趙禎先看了看詩,然後翻到重中之重的《民監賦》上。
只見這份考卷的破題是:‘天監不遠,民心可知。’皇帝一下子就沒了好心情,邊上的謝盛堂挑了挑眉,心說犯了官家的大忌了。
看到這一幕,江君烈頓時叫苦,看來這次的馬屁,拍在馬腿上了。
果然趙禎把這份卷子擱到一邊,去拿下一本,打開一看,還是那種犀利的文字,眉頭不禁微微皺起。再看一本,還是。
忍住氣,又翻了幾本,都是一個鳥樣。
趙昚終於忍不住道:“本科的卷子,都是這種言官腔調麼?”
這就是趙禎不喜歡這些文章的原因……前些日子被湯思退和張浚要立儲的事情搞得很是頭疼,現在一看到這種義正言辭的文章,就覺得分外不爽。
二位詳定官趕緊上前請罪,江君烈解釋道:“微臣以爲,這些文章才氣縱橫,有少年之鋒銳,正是朝廷緊缺之新血。”
“趙卿也是這樣想的麼?”趙禎看看趙雲宸道。
“微臣確有不同意見,這不是直言極諫科,而是選拔未來宰輔的進士科。”這時候救場第一,至於江君烈的麪皮會不會太難看,就不是趙雲宸關心的了:“微臣竊以爲,還當以文字中正平和爲上。至於這些言辭誇張的考卷,縱使才氣再高,也不當給以顯名。”頓一下,給出他的理由道:“這些未入仕途的年輕人,知道多少內政外情?就誇誇其談,批評起國君國政來,此風實在不宜助漲。”
“那,你爲什麼同意江卿的排序?”趙禎的臉色緩和了些。
“微臣敬重江侍郎,認爲這樣排序也無不可。”趙雲宸道:“不過微臣在閱卷時,倒也挑了了幾份文采斐然,頗爲大氣的文章,排在十名之後。”
江君烈的臉色別提多難堪了。
“呈上來。”趙禎招招手,趙雲宸便將他中意的幾份卷子,呈到了御前。
趙禎拿起最上面一份,直接找到《民監賦》,便見開篇破題是‘運啓元聖,天臨兆民,監行事以爲戒,納斯民於至純。’臉色便徹底緩了下來。當他讀到‘運啓元聖’時,動容嘆息曰:“此謂太祖。”讀至‘天臨兆民”嘆息曰:“此謂太宗。”
讀‘監行事以爲戒”嘆息曰:‘此謂先帝。’至讀‘納斯民於至純”乃竦然拱手曰:“膚何敢當!”說完便拍板道:“此賦雖不切題,然規模甚偉,自應作狀元。”
官家欽定,這還有什麼好說的?
於是衆考官齊齊行禮道:“恭賀官家得真英才!”
趙禎笑笑,又看了幾份,道:“就依趙卿的名次排,這個‘虭’字號的卷子第一“磼’字號第二“抶’字號第三。”他畢竟是個期盼‘上下順也’的皇帝,又看向一臉尷尬的江君烈道:“後面的名次按照江卿排定的。”
“遵旨。”衆考官齊聲應道。
於是當場拆開試卷彌封。
便見第一名是木待問。
這並不出乎意料,雖然木待問會試第二名,沒能考過太學生黃洽,但其素有狀元之才,超過會元奪得第一名,並不意外。
第二名果然是黃洽,這也不算意外。
但第三名李鳳梧着實讓人意外,別頭試第八名竟然殿試第三名,完全就是一匹黑馬。
那探花郎李鳳梧的名字邊上,寫着個‘官’字,這是有官人的意思,而按照規定,有官人不得爲狀元,以示朝廷對平民士子的照顧和對寒門狀元的宣揚。
但有官者不代表不能爲探花郎。
第四名是丘崈。
之前會試考得不錯的呂祖謙,也在一甲之中,第十名的末班車。
但這並非最後的名次,因爲還有一次針對前十名的面試,又叫小傳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