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不知什麼時候蔓延開來。
嘶吼與交戈聲在激鬥中升騰,憤怒與恐懼在空氣中蔓延。
每時每刻都有身影在火焰深處倒下,每分每秒都有暴徒在高頌神名。
那並不是達農熟悉的神棍,那是一頭頭喋血的兇獸,是一個個驍勇的瘋子。
神眷者的威儀主宰了戰場,爲了證明自己毫無保留的忠誠,豐饒聖子幾乎撕碎了這座城寨的外圍防線,負手立於半空的菲利普·託蘭視野所及之處,皆盡被那嗜血的生命之力絞碎、蹂躪。
守護騎士的劍光掀飛了整座城門,無數悍不畏死的斯科爾克前仆後繼地試圖堵住缺口,卻紛紛在那刺眼的斬痕過後頹然倒地,強悍的生命力在‘史詩’二字前如煙花般易逝。
熾熱的火焰不斷旋轉、擴散,成爲了神職者護甲,隔絕了斯科爾克的殺意與視線,這些單調的物理現象彷彿被賦予了情緒般憤怒地橫衝直撞,成爲了襲擊者最好的掩護,將戰場變得涇渭分明。
達農的身形不住地顫抖起來,他過去從未見過這種情況,要知道那些火焰明明是斯科爾克的戰士在那扇大門被劈飛前從牆垛上潑灑而下,意圖延緩敵人推進的手段,但卻在流淌到地面那一瞬間倒戈,成爲了屠戮者的幫兇。
最終,當斯科爾克最外圍的防線徹底告破,黑梵牧師所率領的敦布亞方面軍突入城寨,開始更大規模的屠殺時,無論是達農還是他身邊的灰蜥狩都有一種極不真切的感覺,就好像這一切只是場過於美妙的幻覺。
誠然,達農·丹從未看得起過斯科爾克,但那只是【斷頭崖】主力作戰部隊副統領的矜持,並不意味着達農發自內心地認爲斯科爾克就是一幫烏合之衆。
恰恰相反,他很清楚那些出身於血蠻,卻與血蠻爲敵的蠢貨絕不是什麼軟骨頭。
論實力,斯科爾克的戰士在血蠻中也稱得上精銳,畢竟普通戰士根本沒可能在那幾乎令人絕望的追殺下活過一天,更別說加入斯科爾克反抗軍了。
論意志,斯科爾克更是精神屬性拉滿,這些能夠下定決心背叛同胞,還不願離開故鄉的怪胎根本無法被恐嚇或威脅,他們就像一塊塊糞坑中的石頭又臭又硬,斷頭崖這些年來抓到過大量斯科爾克的俘虜,但無論是戰士還是老弱婦孺,都寧可被折磨致死也不願吐露半點消息。
也正因爲如此,達農根本無法想象就憑黑梵牧師此次帶來的這些人手,竟然能在完全不借助自己和麾下灰蜥狩力量的情況下勢如破竹地攻入斯科爾克大寨,在短短半小時內就擊穿了其外圍防禦,攜夾着那遮天蔽日的火焰成功突入了敵方腹地。
事實上,如果不是那個名叫埃爾加·耶魯的叛徒,曾經是自己麾下【灰蜥狩】的一員,現在搖身變成了斯科爾克領袖,繼承了那個愚蠢名字的白癡殺了出來,憑藉同爲史詩的實力逼退了那位守護騎士,讓她在投鼠忌器下只能選擇退回中心區域保護黑梵牧師,這座寨子很可能都已經被打穿了。
【是神眷者的實力太過霸道嗎?】
達農眯起雙眼,擡頭看向那依舊屹立在半空中,用一發又一發威力強大的神術轟得埃爾加連離開地面都做不到,更無法對其他斯科爾克成員施以援手的豐饒聖子。
【是敦布亞城的駐軍一直在藏拙,其實擁有更甚於【黑蜥狩】的戰鬥力嗎?】
達農環顧四周,雙眼從那些幾乎全都涌到了火焰外圍,在焰光中模糊不清,但卻並不像【黑蜥狩】那般有壓迫感的神職者身上掠過。
【是斯科爾克輕敵了嗎?】
達農眉頭緊鎖,看向遠處那成片成片倒在地上,在高溫帶來的扭曲空氣中同樣變得扭曲,看不清樣貌的戰敗者。
【是黑梵牧師擁有什麼與衆不同的魔力嗎?】
達農轉頭看向和自己並肩而行,與其守護騎士同乘一頭巨蜥,處變不驚、風淡雲輕的黑梵牧師。
“怎麼了?”
注意到了對方的視線,墨檀慵懶地斜眼瞥向那逐漸擺脫了驚魂不定的狀態,眼中卻逐漸失去了神采的老蜥蜴人,輕笑道:“如果你想爲自己的老部下,也就是那位‘洗心革面’的斯科爾克求情,我倒也不是不能考慮,當然,前提是你能說服他乖乖放下武器,引頸待戮。”
達農先是一愣,隨即慢慢搖了搖頭,苦笑道:“黑梵閣下您說笑了,【斷頭崖】是不會允許任何叛徒活着被俘的,不過……我倒確實是想向您求個情。”
墨檀嘴角微揚,不置可否地道:“說來聽聽。”
“我的孫子。”
達農擡手輕揮,讓幾個跟在自己身邊的灰蜥狩放緩腳步保持距離,然後深吸了一口氣正色道:“是一個很優秀的年輕人。”
墨檀臉上那戲謔的表情逐漸斂起,過了好幾秒才淡淡地說道:“我記得他好像叫做瓦西里·丹,對麼?”
“是的,閣下。”
達農微微頷首,輕嘆道:“他是我唯一的孫子,也是一個被他的父親所影響,過於天真的男孩,雖然這次離開【斷頭崖】時我將他帶在了身邊,但在匯合後,我終究還是軟弱地選擇了將他留在相對安全的敦布亞城。”
“我並不認爲這是懦弱的舉動。”
眼中那份不屬於黑梵的不羈與狂氣逐漸消退,墨檀平靜地搖了搖頭,緩聲道:“你只是做出一個正常祖父應該做的事,達農先生,畢竟敦布亞城確實比這裡要安全一些。”
達農笑了笑,並沒有就‘安全’這個詞順着說下去,而是重新將話題拉回到了自己的孫子身上,與無數‘正常祖父’一樣有些絮叨地說道:“瓦西里是個有些木訥的孩子,不僅如此,他甚至從他的父母身上學到了溫柔和善良,說實話,閣下,我並不喜歡他的性格,因爲【斷頭崖】能容納一切暴虐殘忍的行徑,卻很難找到哪怕一寸適合‘溫柔’與‘善良’的土壤。”
墨檀皺了皺眉,似是漫不經心地問道:“然後呢?”
“我有心想將孫子‘矯正’成一個更適合斷頭崖的孩子,甚至想讓他未來繼承我的位置,但這些努力都失敗了,我有些難過,但也並不覺得意外,畢竟祖父的影響力總歸是不如父母的,哪怕是已經失去音訊了十幾年的父母。”
達農目光灼灼地注視着墨檀,認真地說道:“於是我把他保護了起來,畢竟如果只是‘不被欺負’、‘不許交流’這種程度的話,我這個灰蜥狩副統領的面子姑且還能派上些用場。”
“所以,你究竟想說些什麼?”
雖然話是這麼說,但墨檀卻並未表現出明顯的不耐煩,只是平靜地與達農四目相對。
“我之所以主動肩負找上敦布亞城的任務,除了對王上的忠誠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達農攥緊了手中的繮繩,一瞬間彷彿蒼老了幾十歲:“我想給我的外孫爭取一個機會,一個能讓他遠離我這個祖父所在的,與他格格不入的【斷頭崖】,能讓他遠離他父母所在的,隨時都可能滅亡的【斯科爾克】,讓他去到‘文明世界’的機會。”
“所以,你的請求是……”
“請讓他活下來,他跟我們不一樣,他更像他父親……還有他母親。”
“如果你對我撒謊的話,達農先生,我會知道的。”
“您會知道我沒有的,黑梵閣下。”
“很好,那麼請稍等一下。”
墨檀微微頷首,隨即便垂下了雙眸,並在半分鐘後向聞訊趕來的羅密歐與豬過夜說道:“跟城裡說一下,留下那個叫做瓦西里·丹的灰蜥狩,等一切結束帶着一起過來。”
羅密歐樂呵呵地看了旁邊的達農一眼,點頭道:“沒問題。”
“還有……”
墨檀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補充道:“讓他們別動粗,因爲我欠他祖父一個人情。”
“好的。”
羅密歐又點了點頭,並在轉身離開前對終於露出了釋懷錶情的老蜥蜴人笑道:“再見。”
“願你長命百歲,羅密歐。”
達農搖了搖頭,隨即便在那位與自己交流最多的敦布亞軍官離開後輕舒了口氣:“謝謝你,黑梵牧師。”
“不客氣,達農先生。”
墨檀淺淺地笑了笑,在周圍充滿着血與火的幕布下問道:“所以,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的?”
“從最開始的時候,閣下,”
達農在那綿延不絕地戰吼與交戈聲中聳了聳肩,環顧着周圍緩聲道:“儘管我看到的一切都顯得合情合理,但我畢竟打了大半輩子的仗,作爲【灰蜥狩】的副統領,如果一點端倪都察覺不到的話,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了。”
已經徹底解除了【倒影】,放棄了僞裝COS邪眼王畫風的墨檀微微點頭:“原來如此。”
“用來阻擋我們視野的火焰;與其說是出來抗敵,還不如說是要把潔萊特騎士逼回來保護您的埃爾加;爲了讓我們留在隊伍中間,排布方面十分反直覺的陣型;斯科爾克孱弱到無法理解的防禦體系與斥候系統……”
達農嘆了口氣,無奈道:“明明我已經得到了足夠多的證據,但最終還是一步步走進了您的陷阱。”
墨檀笑了笑:“看來是的。”
達農苦笑着鬆開了自己緊緊攥起的拳頭,無力道:“這也在您的預料之中嗎?”
“不完全在。”
墨檀環視着周圍那片用鍊金術所佈下的,完全可控的魔火,很是誠實地回答道:“但我有九成把握,就算你發現了端倪,也沒有足夠的魄力與勇氣違抗‘黑梵’,違抗我這個就連那位邪眼王都必須小心對待的大人物。”
達農想了想,然後心悅誠服地點頭道:“沒錯,與其說是我害怕您,不如說是我害怕‘王上’對您的那份重視。”
“所以,比起被我算計而賠上性命、全軍覆沒,你更害怕成爲讓‘邪眼王’與‘黑梵’之間再無迴旋的餘地,最終變成戰爭導火索的‘罪人’。”
墨檀將他那雙並沒有什麼令人刻骨銘心的記憶點,但卻彷彿能夠洞徹靈魂的目光轉向老蜥蜴人:“你從一開始就沒得選擇,達農先生,如果我們將這場用來熱身與揭幕的鬧劇比作一局快棋,那麼你就是那個只能前進、左突、右撞,但卻永遠無法後退的馬前卒,而我……只需要將計劃置於你的背後,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
儘管並不知道什麼是馬前卒,更不知道象棋的規則,但達農卻還是第一時間理解了墨檀的意思,感嘆道:“但就算如此,您還是將這出‘戲’做到了盡善盡美。”
“因爲我必須給你一個欺騙自己的理由。”
墨檀聳了聳肩,雲淡風輕地說道:“歸根結底,你一定會自欺欺人是一碼事,但如果我連個騙自己的環境都不給你,那麼殘酷的真相就會讓現實也變得同樣殘酷。”
“……您真是個可怕的人。”
“多謝誇獎,我確實有努力讓自己變得‘可怕’些來着。”
“不,我並不是那個意思,黑梵閣下。”
“嗯?”
“比起您之前所演繹出來的,宛若王上般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現在的您其實要可怕得多。”
“哈哈,這話還真是傷人。”
“抱歉,閣下。”
“沒關係。”
“敦布亞城那邊……”
“會被付之一炬,除了你的外孫,其餘灰蜥狩都會葬身火海,而在聖教聯合看來,我、豐饒聖子與公正聖子三人同樣有可能在【斷頭崖】所策劃的焚城中出事,而正如你會忽略之前腦海中那種種‘可能’,選擇無視潛藏的危險般,聖教聯合也會通過這份‘可能’聯想到最壞結果。”
“原來如此。”
“就是如此,那麼,如果你的好奇心已經得到了滿足……”
“既然您剛剛已經說了您欠我一個人情,那麼就算是爲了外孫,我也得儘可能地幫忙才行。”
“辛苦了。”
“……黑梵牧師。”
“嗯?”
“我在這種時候會因爲一切都難以挽回而‘將錯就錯’的心態,也在您的計劃之中嗎?”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