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如許淡淡的燭光,他不知不覺就如此心馳神蕩間已經走到了婉兒的近前。那擡起的手臂前探過去就要環抱住她尺素纖盈的腰肢、即而意亂神迷欲要親吻上她冰冷雪蓮般的檀脣的時候,卻倏然一下定住。
目光幽幽,他見婉兒就此一瞬忽然冷了那原本噙笑的面孔,驟然的神色轉換令他只覺方纔一切其實都只是錯覺而已!就在他頭腦依稀有點兒發懵、尚不能完全解意完全反應過來的時候,婉兒已一改方纔那淺淺溫柔,只淡淡一啓口、夾着微瑟的冷風:“武皇明早就要下臺了。”不含任何情態。
武三思一愣!
這話實在是太無端的一句話,且字裡行間含雜着的是怎樣不可寬恕的大不敬!卻又因這話是從上官婉兒的口裡說出來的,所以便又很順勢,沒能讓武三思起了慍惱的本能反應,相反這隻會讓他一陣陣的只覺後脊樑骨一個勁兒的發冷發僵、寒意瘮人!
燭火繞着微長的燭蕊在半空裡打了個結,簫音於耳,使武三思又是一嗦!他回神間下意識極快的側首將目光定格在上官婉兒的面孔上,噴火的雙目對上她淡泊杳杳、頗近於空靈的一雙眸。
婉兒的神情舉措、閒姿曼態依舊拿捏的自如有度,她並沒有對自己方纔那句不恭不敬的話做出怎樣過度的解釋,也沒有迫切的急於在武三思面前維護她自己忠心武皇、堅定不移的一種旁人心裡既定的形象。武三思擡目看她,她便也擡目鎮定穩穩的迎着他看過去,檀脣開合、聲息神色俱如先前未加變卻:“現在這宮裡最主要的核心處,正在發生一場政.變。”如是穩穩一句,夾着雲淡風輕的疏朗。
武三思又一震!這一瞬他只覺自己那頭腦已被一股熱血倏忽一下就直直的衝上去!即而那裡邊兒便開始“轟隆隆”嗡聲作亂,放空一切般蕭音冗冗、亂鳴頎長!
政.變,她說,說……政.變?!
但武三思乃是時今武氏子侄裡頗具賢名的一個,其人自是心性靈敏、反應伶俐。合着婉兒一來一去淡泊卻又字句明朗的幾句話,在這同時他心緒跌宕、卻又梳理的漸趨清明起來……
倏然間婉兒重又將身子向着武三思這邊兒湊近幾步過來,在他重擡目向她這邊兒看過來的時候便舒展柔荑、徐徐前探過去勾住了他的肩膀,跟着面靨微臺、挑眉時一雙盈動的眸子有了微微的閉合:“我是爲了救你不被殺死,方將你邀約到我的房中……”合着夜風就着曳曳的燭火,她在他耳畔幻似吹拂般極輕極淡的一句,“因爲你是武氏子侄裡,我唯一所欣賞的。”中途稍停後,復又一句繼續,這聲息並着眉目間一道淡色真個就如疏疏朗那過樹拂花的天風一般。
而她臂彎被一陣力道驟然拂過,一恍惚中武三思已回了全部的神志。
婉兒將氣息平順,這同時武三思啓口笑嘆:“你是因爲怕我帶兵去保武皇吧!”揚聲一句,末尾一嘆都帶着不屑的訕蔑。
他果然不傻,好端端的夜半邀約這個幌子下的真正意圖是什麼,看來他已經明白。這麼想着,婉兒心中哂笑,但已打定了主意就此跟他揣着明白裝糊塗的莫能兩可。
她搖首微微,轉目時面靨淡泊如常,而聲息字調悠悠然不急不緩、卻又彌彰深濃,更彷彿此時帝宮深處那一場蓄勢待發、就要如火如荼的政.變對她來說根本無關痛癢:“我是武皇最貼己的人,又怎麼會心繫李唐、反怕大人保武?”她說這樣的話自然不是爲了讓武三思相信她的忠誠,她知道他是不會信的。但即便已不再忠誠,面兒上該有的那些一路到底的維繫,終歸還是得口不對心的敷衍下去。她勾脣一哂,分明玩味的樣子,“我自然,是要護住武氏子侄的。”
一抹清光盪漾在她面靨的剪影上,又有燭影合着風勢綽約暗動,將眼前人作弄出明滅的韻致,只覺這分明是一場朦朧不堪的夢境,夢裡夢外一切人和事的流轉便都那樣顯得毫不真切了。
面着婉兒如許神色與如許氣韻、言語,真相是什麼、虛僞又是什麼,武三思心裡頭自然也已看得明白!他知道婉兒是在順口隨意的迎合他,她本就沒打算騙他相信她的立場,只是在戲謔。
這樣的發現莫名叫他很不舒服:“最貼己的人?”三思勾脣呵聲笑起來,抱臂而立在滿室的流光如波間,又頷了頷首,“上官大人,我們都是在這政權宦海里摸爬滾打、甚至身經生死,躬身推動、也冷眼觀世了這樣久的人,一些合該明白、本就已然擺在了那裡的道理,就,不必含沙射影了吧!”聲息亦玩味,帶着一份不願繼續這無謂玩味的坦誠。
隨着他次第言語,足下的靴步也跟着重擡起來,武三思一步步再次走到婉兒身邊,舉止歸於合該的禮數,沉目含笑看定他。
擡目迎合,婉兒笑起來。她沒有對武三思的提議做出半點兒的迴應,只以這笑應證了他心中的瞭然,算是最直接的迴應。
他們都是聰明人,聰明人做聰明事,從來就是一點就透、不點也都瞭然的不是麼!
但有一點婉兒沒有說錯,她說武三思是武氏子侄裡她最欣賞的,這話倒是也沒錯。時今魏王武承嗣已然病逝,武氏子弟首推其中的人自然便成了樑王武三思。
婉兒知道,在日後李唐皇朝的復興再建之後,李武兩家是決計不能老死不相往來的!因爲李唐的時局時今已是這樣凋零,無論哪一位皇子日後登基大寶、坐擁天下,都免不了需要一切重頭再來的扶立自己一班親衛君、心腹臣。這其中,武家是最合適的選擇,李唐的王朝離不開武家的擁護。
所以在這個時候,她選擇了事先拉攏住武三思,雖然眼下不會給他任何好處,但她牽絆住他讓他錯開了這一場政.變也算是給了他一個人情。他沒有參與,日後便不會被攪擾在其中治以“幫助二張抗衡李唐”的罪名,無論這個情面他領不領,都已經是既定的。
上官婉兒牽絆住武三思、太平公主看護住武攸暨,這就避免了武氏子侄帶兵保護武皇、與太子李顯直面起了若許的衝突而滋生出橫生的麻煩。這是婉兒與太平一早便商定好的籌謀之一。雖然目的是爲了李顯那邊兒可以順利達成變革,但李武兩家不會因爲這場政.變、不會因爲日後大唐的天地真正重新改換了就成爲水火不相容的對立;不僅如此,還得抱在一起、親密無間的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陰陽兩面的雙刃劍,從來善惡相見,是與非的定義從來就是渾水摸魚、做不得決絕的一種清明……
。
就在神龍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夜,迎着前所未有過的至爲壯烈、至爲逼仄的情緒潮襲,積蓄已久的神龍政.變終於爆發。
按着原定好的精細的不能再精細的計劃一路走下去,兵分四路。
張柬之與崔玄暐帶領禁衛軍控住住了進宮必經的要道玄武門。爾後李多祚率禁軍將領與兵士待張柬之、崔玄暐情勢基本穩定後,便徑直往東宮處迎接太子李顯,後簇擁太子、將太子迎到玄武門來號令天下;再之後這兵分兩路的禁軍便在玄武門匯合,匯合後衝殺入皇宮,殺死二張、即而逼武皇退位!
綜上兩路乃是此次政.變的主體,而不可或缺的還有以下這兩路安排:由上官婉兒與其心腹宮女是爲內應,爾後婉兒再與太平公主裡應外合、相互傳信,這是前期開始直到政.變正式拉開幃幕的必要鋪墊。還有,相王李旦與其司馬袁恕己一同發兵,政.變時繞過偏門旁殿、自那邊兒襲抵宮城內部,控制中央核心政府、進而穩定全盤局面,確保不生素亂!
如此逐次遞近、主次分明及鋪陳妥帖的精心佈局,可謂安排的天衣無縫,凝結着是時整個神都城裡最無上的智慧結晶,還未開始、只看這一干前期籌謀便覺得勝把握已有八成。
但世事素來作弄,在那些看似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掌控之中,往往總不可避免的看着就會生出許多岔子。或深或淺的溝壑、或長或短的枝節,只消一個細節便往往足令一件精心部署了那樣久、那樣胸有成竹勝券在握的謀劃只在彈指便毀於一旦!
不過這正是生命的大妙處,它本就無常,對於其無常的覺醒其實本是智慧的開端。
都是註定好的,人事該存乎着怎樣的循環一切都皆有天意,人不過是順着某種看不見的天意就此一路走下去而已!該怎樣的結局便會是怎樣的結局,即便中途會生就出怎樣無常的變故,其實也都是系猿脫鎖之象,依舊不會使這既定好的結局偏移半分!
因爲命運之所以爲命運,便在於決計不會發生與定數相悖而馳的翻天改變。這是虛空間看不到卻可以觸摸到的智慧、是宇宙聚散與因緣和合中生就契合出的那一份奧義的玄妙……